
安静的江
我看到的钱塘江里的水,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从远处的堤坝上,从更远处的桥上看去,江面平缓,朦胧反射着暗默的光。光也是安静的,浮在水上一动不动,只有在水上有船,或者天上有鸟的时候,才会让人看见细微晃动的光影。那是我开车或坐车经过时,于稍纵即逝间捕捉到的画面,也有些时候,我独自过去,步行去到岸边,在堤坝的外围,在临江的位置,才会看清江上随风而起的波澜,徐徐缓缓,一阵接着一阵。那时云层散下的天光有些耀眼,我不自觉眯起眼神,从视野窄缝中凝望远处那摇曳的水浪,它是何其的悠扬委婉,细碎仿若江上覆盖着薄薄鱼鳞,又仿佛某种乐音律动,袅袅娜娜极具风味。
钱塘江,不知何时起,它就安静地偃卧在这里,在两岸雄俊高昂的堤坝里,在岸边巍巍高楼外幕墙反射的日光里。它是如此的温顺和平,以至于我们都忘了它曾经是有脾气的,它如今就像一条巨龙卸掉了所有的凶戾,选择臣服世间,它依然巨大,身躯绵延数百里,却毫无逾越之举,随着呼吸,它的鳞片翕动,形成了绵延不绝细小的浪花。那些船,载货的,载人的,巡查的,平顺地从它的鳞片上面驶过,云和天空都倒映在水里,混合了水中浑浊砂浆变成更深厚的灰蓝,船舶像开在一块模模糊糊的镜子上,影子从水上升起,窜去天空,成了风的一部分,重新落回江上,吹起了浪花。
愤怒的潮
在钱塘江边,有时也会呈现惊涛拍岸的风景,那是风所掀起的舞蹈,与江水共同演绎。涛声震耳,思绪和耳鸣一起振颤,在那种光景下,人会不由想到很远,比如这条江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往事。那时的钱塘江,从春秋战国走来,身上还倒映着吴越争霸时的越剑吴钩,刀剑争锋,江水轰鸣,想来那还是一条脾气暴躁又蓄满凶戾的巨龙,它和那个混战的时代一起咆哮,声响如雷。或许便是自此,它就极少拥有安耽的时候,硕长的身躯自西向东,从富春江下来的江水,在汇聚两岸一条条支流后越发强横起来,若逢雨季,更是汪洋如海滚滚东流。不止如此,还有一道自东向西的海潮,应潮汐变化出现,尤其月圆时的大潮牵引,巨大的海潮汹涌而来,从亘古就有的喇叭口里灌入,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与上游流下的江水交叠肆虐,人力无任何抵御办法,只能苦等潮水过去,再为怒潮之后的遍地疮痍而感伤。
悲乎!民生之多艰乎!
不甘为鱼肉的先民们,自此拉开了与怒潮抗争的序幕,从遥远的东汉开始,这片土地便有了人与潮斗的抗争史,不可否认,钱塘江为古早的农业文明带来了灌溉舟楫的便利,但不受约束的自然伟力,也为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带来了太多灾难,那可是有记录以来仅次于黄河的灾难之河啊,那没有卸下凶戾时的巨龙依旧是脾气暴怒,或由风暴助潮为虐,或由急流逼岸,潮水冲决堤塘,毁坏屋舍,吞噬田地,那史料记载里种种人畜沦为鱼鳖的灾害,罄竹难书。从早期的堆石,到后来的海塘修筑,并不断修缮巩固,钱塘江边的先民们动用一切努力去抗衡这愤怒的大潮,直至多少年过去,人们在这一江两岸,终于筑好两道雄踞东方,镇万里海塘的长城,也将这愤怒巨龙,锁进了笼子。
无中生有的土地
这里本没有地,是滩涂,是一望无际的泥巴,潮水涌来,它们跟着潮水兴风作浪,掀起山一样高的浪头,叫嚣着拍向岸边,潮水退去,它们成了无根附着的遗弃者,蹒跚追着潮水,却怎么也追不上潮水退去的步伐,它们重新成为滩涂上那一捧捧、一条条、一片片泥巴,它们身上有潮水和海浪的痕迹,也有江风和暴雨的痕迹,当然,也少不了烈阳的痕迹。
不知何时起,开始有一些人来到这里,他们和她们,还有一些尚未成年的少年们,一个个、一群群、一片片来到这里,无数的人们来到这里,在滩涂上,脚或站或插进泥巴里,像一根根矗立的钉子扎入这里。他们运来了石头,运来了另外地方的土,他们把石块和土填到这里的滩涂上,这滩涂也变成了土地。更往外的地方,石头被筑成了抵御潮水的城墙,巩固这得来不易的土地。为了更好的守卫这里,他们把家都安在了这里,所有的生活都在这里,喝咸水,吃咸菜,住草舍,他们日复一日用铁耙、畚箕、扁担、锄头,以最原始的方式与潮水战斗,数不清多少度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与严寒酷暑台风这些极端天气斗争,这是曾被联合国都赞誉的“人类造地史上的奇迹”,硬是由那一代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里,用一双肩膀,挑出了广袤无边的围垦地。
数不清多少时间啊,也许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漫长时间啊,从岸上往水中生长的土地,缓慢又迅速地向水里覆盖,粗壮了枝干,宽厚了叶片,越发生长得浓密茂盛,在前方,迎接潮水的城墙,越发的气势高昂,攒着嗓子,等待与潮水搏斗时发出咆哮。
这一带的土地与江河,渐渐形成一种均势的平衡,它们也有了共同被赋予的名字——钱塘。
他乡即是故乡
在大围垦之前,许多人把这里叫做他乡,他们也不知道为何来到了这里,那时这里可是茫茫无际遍地滩涂杂草的不毛之地,许多年后,他们又把这里叫做故乡,一提到这里,心中便不由饱含感情。
故乡,故乡,许多后来的人们随着他们而诞生,这些年轻的人们是这片故乡之上第二批住民。后来又有许多人从许多不同的地方到来,他们没有经历这里的历史,也没有见过这里曾经的荒芜,但是他们见到了这里此际的繁华,忙碌,充满机遇,他们也选择在这里定居下来,把梦想种了下去,和许多年以前第一批到来的人们一样。
当初第一批到来的人们,从潮水中,向海洋争夺土地,他们毕生努力的目标就是土地,然后在土地上建设一座家园,属于每个人的梦想家园。后来新一批到来的人们,已经站在前辈们筑下坚实的土地上,他们便往新的领域,新的空间,去向新的世界争地,那里的开疆拓土依然伟大。
与天地斗又何惧
如今,在钱塘江边,一排排林立的建筑,无不彰显着人类对海洋的驯服,从古至今的人潮之战已成往事,然而中国人面对自然灾难的抗争和不屈却依然存在,它们被刻进了这片土地里,刻进了每一代中国人的基因里,刻进了中国人面对一切暴行自然涌起的意志里。它们传到了现在,也成为现当代钱塘人抗争海潮的武器,现在我们早已不需古早的人力战术,却依然有着无畏一切的勇气,彻底逆转了人在面对江水海潮时的被动局面。
江水依然东流,大潮依然会在每一个中秋,每一个月圆潮汐强烈的日子来袭,潮水卷起如海浪,浪高风急,巍峨如山一般,然而在坚硬伫立的雄伟大坝前,多半是铩羽而归。在碰撞最猛烈的地方,大坝依然巍峨,而浪潮已经粉碎,消散了所有的锋芒与脾气,碎成了无边的水汽。有太阳的时候,那水汽还会映照出彩色的光芒,仿佛凌空架起一座丰碑,一座屹立在钱塘江与万里长堤上的无形丰碑,丰碑高耸入云,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天空,与天地斗又何惧哉!
利剑之上,有最坚硬的铁石刻画着,所有钱塘人乃至中国人最自豪的四个字——人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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