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就知道他会把我留下来的，只要我说我其实可以明天走。

也不是没有一丁点的担心，担心他突然变了性子，说你走吧，回去工作吧，但是没有，他说我当然希望你能留下来。

言辞中是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没对把我惹毛了，我转身就走，这事反正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我们俩每一次相见，都必不可少的要吵架，我嘴笨性子又倔，说不过就放狠话，隔山隔水的也要走，心思多了就绕弯路，但结果总是被找到，其实也没想走多远，不过是脑子一热，我又没钱，跑不远。

现在不一样了，我能赚钱，至少饿不死，而他事业一直不如意，有事没事就会问，等我老了或者病了，你会照顾我吗？他不过是想要个肯定的答复，但我看不过他也是颓废的样子，总是给相反的答案。

他这么问我，不过是因为心里想着以后只能有我，而我想都不想转头就能走，不过是拿准了他比谁都比爱我，虽然笨拙，不懂表达，也只能在我哭的不成样子死活非要离职的时候和我说不开心你就回来，又或者买很多他觉得对我好的东西，比如晚饭时带回他给我买的化妆品，会夸我，但是和我一样，不会讲话，所以总是被怼，被我，被弟弟。

他是爱我的，这件事我知道。

从我出生那天起，他就很爱我，不然他不会听到医生说生了个女儿的时候，抱着我，不管我妈妈，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可能是我们上辈子羁绊太深，他在等我这个小情人，继续爱我。

他是我爸，我其实也爱他。

他最近因为一下子要担起整个家的重担，急于求成，冒冒然辞了工作，结果一下子陷入了失业，焦灼的不行，偶尔和我提起就开玩笑说，你以后要赚大钱养着我呀，然后等不到我回复一会儿又说，不用赚大钱，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

他被我妈的突然离开，吓怕了。

我爸活到现在，大半辈子，其实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奶奶七个孩子，他最小，和最大的姐姐有着大约二十岁的年龄差，从小就被爷爷捧在手心里，在那个时候，家里穷，都靠做农活，没人上过学，可是他从来没做过农活，也是家里唯一读过书的，一路读到高中。

这么看来，算是幸运儿，但生活总归不会那么善心，要考高中那年，大家都报了中专，他觉得他不行，就报了高中，后来那群上了中专的朋友都被直接分配有了好工作，而他因为近视眼，没能去军校，高中毕业就不再读了，现在出去高中聚会，身边除了局长就是副局长，听起来风光，他却感叹不如人。

但说来又幸运，因为他遇到我妈，我妈也是近视眼，所以读完高中也不读了，那个时候近视眼根本不像现在，一抓一大把，她自卑，二十七八岁成了大姑娘，家里给介绍好多对象，偏偏不同意，后来跟了我爸，我爸小名有个强字，以后很长时间我们打趣都说是被我爸这堵墙给围住了。

我不知道我妈和我爸之间算不算的爱情，我也不知道我妈到底喜不喜欢我爸，说到底，当初她不是因为喜欢才嫁过来，只是因为觉得实在年纪大了，我爸又稍微读过一些书，在介绍人的夸大下家里也是本分勤快人，才同意。但嫁过来才知道，我爸懒，家里又穷，一大家子，都傻里傻气的，在村子里被人瞧不起，但她不能回头，也没想过回头，只是一点抱怨也没有的苦干，撑着整个家，勤奋和尊敬。

我爸没什么优点，非要说的话，长的不错可能是唯一一个，但我妈也漂亮，所以扯平，就更显得我爸都是缺点了，他从小被宠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我妈，宠了他一辈子，像小孩子似的。

所以在我妈生病的时候，我爸突然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他埋头哭，哭完以后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站起来努力撑了整个天，但是毕竟躺下太久了，他撑不稳，也不知道怎么维持平衡，所以很多时候看起来笨拙愚蠢可气又心疼。

但总归有人懂他，在我误会他不肯再给妈妈治病的时候，在弟弟对他瞧不起的时候，我妈拖着最后的力气说，别对你们爸爸这样，他挺不容易的。

我也知道他挺不容易的，他不管做什么也只是想让我们的日子更好，我们谁都没做错，只是不善于表达。

其实我当然会养着他的，会带他看他没看过的风景，让他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下棋或者打麻将也行，然后给他做好吃的饭，让他陪我小女儿玩，他肯定会用当年蹭过我脸的胡茬儿去蹭我小女儿的脸，只是当年黑胡茬儿如今也发白了。

他已经老了，而我连小女儿的爸爸都还没找到，他之前也催过我，后来我说你别管，他再也没问过，我知道其实他是想问的，就像当年我去见相亲对象，他说想偷偷看一眼，被我拒绝但还是忍不住跑来问我好不好一样。

我有时候想如果没有爱情，我不要婚姻，在妈妈最想让我结婚的日子，也是她最后的时光里，我都没妥协，那我永远不会妥协的，可是我没想过，像小时候经常被问到的问题，爸爸妈妈哪个更喜欢我，他们都喜欢，而我也都喜欢他们，他们一样重要，所以我不能看着他一点点老去，还带着对我所有的放不下。

很多时候，妥协是我们生下来就要做的选择之一。

我明天就又要回到上班的城市了，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在我们俩都躺在沙发上，他看电影，我写下这些话，我是不会让他看到的，毕竟我是个别扭的人。

但是，我爱他是真的。

虽然我们两个都说过很多狠话，也讲过不下一百次老死不相往来，但我可能会有其他人，他却只有我。

他说他明天也要出门，我其实没什么想嘱托的，只希望他平安，以后的日子都顺遂，或者有些坎坷，但终究过得去，毕竟还有我和弟弟，我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