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驻村的地方没有猪,那曲高寒的气候环境下猪身上那点绒毛显然是不够用的。有的只是那漫山遍野的牦牛。
大多数牦牛像是侏罗纪时期的古生物,走起路来慢慢吞吞,一颗巨大的脑袋好像永远在想着心事。草吃到一半,便要抬起头盯着一个方向站上几个小时,日复一日的吃草、睡觉、发呆。它们走到哪里都是不声不响,天热了就站在水里,天冷了就任凭风雪一寸一寸的压在身上,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便索性躺在地上,和砂石一起风化在不知名的山谷里。
然而,我却见过这么一头牛。它从不屑于去指定的草场打发时间,而是绕过山梁,趁着人们上山的间隙,杀个“回牛枪”直奔村里敞开的厨房。在村委会的食堂里,我就曾亲眼目睹过它驾轻就熟地翻弄那只放着青椒和大白菜的木箱,我没有制止它,它也装作一副看不见我的样子。
夜晚借着月光,我也总能在村口的石板路上遇见它,背上缝着一面红色经幡,耳朵上挂着一串黄色吊坠儿,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村里看家的獒犬敢独战狼群,听到它的脚步声却都乖乖地缩到了角落里,或是闭目养神或是仰望星空。“牛兄”就这样挨家挨户把狗食吃得一干二净,吃完后还故意把盆子顶到一边,獒犬们绳索正好够不着的地方。它会在深夜独自朝着山顶的一轮明月前行,狗子们挺直了身子注视着它,直到它消失在目光所及的最远处。
八九月份的藏北高原水草肥美,也正值牦牛谈论爱情的季节。牛兄可算得上这十里八村的“美男子”,走到哪一家,都能惹起一阵骚动。领地摩擦、争风吃醋,随之而来的战争便在所难免。凭借着出众的体魄,灵敏的身手,牛兄未尝败绩,可对手们却伤的伤残的残,一时间引起了村民们的不满。于是主人一根铁索将其拴在了石头墙里。
山谷中的河水击打着岩岸不断向前奔流,山坡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焕发着昂扬的生机,就连风里都充斥着最原始的情欲。它吐着舌头没日没夜地低鸣、流着哈喇将双眼熬得通红。终于,主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它只一角,便将那熟悉的身影送向半空,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从那之后,我有半个多月再没见到它,白天里少了一位不速之客,夜晚稳健的脚步声也从窗下消失了。那曲的花期很快将会过去,青草已经开始变黄,天空随时都可能降下一场铺地盖地的暴雪。一种莫名的思念促使我四处打听它的下落,最后才得知,它被人们关到了十几公里外的深山里。
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它那对骄傲的犄角已经被锯掉了一半,毛皮上成片的斑秃,整个身体都瘦了一圈。这是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山地,裸露着红色的山泥,周围连一窝像样的草都没有。可它依旧挺拔地站在那里,在猎猎山风中像一座雄伟的雕塑。再看那一人多高的铁丝网上,此时还迎风吹摆着一缕缕黑色的长毛。
说实话,我有好几次按捺不住想要在这铁丝网上给它开个口子,但我毕竟还要回到山谷外的村庄。我只是隔三差五带几颗它钟爱的大白菜,还有拉萨啤酒,在落日余晖下,静静地望着它那对已经被折断但依旧锋芒的犄角。
牛兄没有像先生笔下的“猪兄”一样,冲破封堵,逃出生天。但它有幸生在了圣洁的藏北草原,一出生便被戴上了“放生”的黄色耳坠,不能买卖,一生免于宰杀。主人终会有气消的那一天,它的牛生也将会在这片温暖的草原上自由的续写下去,只是在未来的日子里,牛兄是否还能记得,那个曾经站在铁丝网外沉默寡言的外乡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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