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麦家写完了《人生海海》。他说,这本书某的程度上,是写给父亲的。
《人生海海》里,描写了很多对父子:瞎佬与小瞎子、矿工父子、爷爷与父亲、父亲与“我”。
与往常的谍战小说大不相同。那里没有设计与暗算,没有腥风和血雨。麦家在这里写爱,写归家,写和解。
《人生海海》与其说写给父亲,不如说也是写给童年,以及童年里不愉快的一切。
童年的记忆,让他内心的阴霾持续了很久。他与童年,需要一次真正的告别与和解。
《人生海海》落笔完,也许他原谅了童年,把耻辱的印记,彻底埋葬了。
01.
麦家原名蒋本浒,麦家是他后来取的笔名。文革开始的前两年,出生在杭州富阳一个小村子里。
他的人生,是不被认可开始的。外公是大地主,父亲是“反革命”,爷爷是基督徒,都是「黑五类」。
麦家是文革遭殃的一代。因为家庭成分,老师,同学,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欺负他的对象。
读小学二年级时,有天下了一场大雪。麦家的座位靠窗,窗户没有关,窗外雪花寒风灌入脖子,非常冷。麦家想去把窗户关了,因为上课,惊动了老师。
老师目光注视过来,很严厉的问他,为什么要去关窗。麦家低着头说冷。老师说,你头顶上有三顶“帽子”还冷。话刚说完,全班哄笑。
侮辱和践踏不分年代,尊严烂如蝼蚁。
小学三年级,学校举办运动会。麦家心里攒着劲儿,想在校运会为自己出口气。一阵猛跑,拿下了第一名。结果学校因为麦家是第一名,直接取消了前一二三名的奖状。
麦家委屈得直想落泪。
在学校不受待见,在家里也没有感受到被包裹的温暖。
同学动不动叫他父亲“反革命”、“牛鬼蛇神”、美帝主义的走狗。他气不过,跟同学打架。
打架是纯属群殴,三个打一个,麦家当下打不过,跑去其中一个同学家里单挑。
回到家里,打架的疲惫劲儿还没缓过神来。只认识几百汉字的父亲扬手又是两巴掌,把他鼻梁都打歪了。
这俩个巴掌,成了两父子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发誓以后再也不喊你爹了!
整个童年,几乎全是阴霾笼罩。他把一切罪责归咎于父亲。
也是从那开始,他想要逃。逃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去哪不知道,只要不是蒋家村,哪里都舒畅。
那阵子他每天做梦,梦见一只大鸟,张开一米多的翅膀,把他叼离了村庄。这个梦,他连做了五年。
后来麦家把童年的不幸,分配给书里的每一个人。《解密》里的容金珍,《暗算》里的黄依依,瞎子阿炳。似乎每分一点,自己的哀伤就会少一点。
02.
现实很骨感。胳膊肘子扭不过大腿,麦家无路可逃。没有可以诉苦的对象,麦家把笔头对准日记,每天准时宣泄。
宣泄得久了,对文字有种特殊的情感。别人挖泥鳅,偷果子的年纪,麦家已经与文学沾了点边。他在亲戚家的土灶上,找到一本落着尘埃的《林海雪原》。
对于那时候的麦家来说,《林海》不像一本书,更像一盏明灯,点亮他的内心世界。没看书以前,以为高高矮矮,错落有致的小村子就是世界,看完书以后,原来外面有更宽阔的天地。
《林海》后,他又慢慢接触了更多的作品,一点点把内容渗入到骨细胞。
麦家没有朋友,家庭成分让他抬不起头。他的伙伴,只有几本破旧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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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
麦家寡言,但成绩不错。
1981年,麦家高考。成绩全班第三,榜上有名。
如果说童年是上帝给麦家的一道鞭子,那么这次成绩,就是安慰他的一枚糖果。麦家所在班级只有三人上了划档线,第四名榜上无名,有惊无险。
但麦家差点与自己梦想的院校失之交臂。
当时的划档线其实是体检线,上了体检线的人,依旧有百分之十的淘汰率。麦家当时的成绩,仅仅比划档线多出三分半。如果体检人人都过关,麦家只能归入淘汰之列。
体检前一天,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来了一个招生的大胡子领导。他决定在麦家所在的县城,招收20名学生。
麦家很想去,但他连见大胡子的资格都没有,人家挑的都是高分学生。
不过事情很快出现了转机。
麦家在体检医院的楼下一颗小树下乘凉,一个50来岁,带眼镜、胖墩墩的男人从楼里走了出来,站到了麦家身边。树很小,阴凉地自然也很小,麦家让出一大片乘凉地,那人很友好地冲他笑。
两人闲聊,麦家才知道他是工院来招生的首长。麦家很主动,他说自己很想去工院。首长对他印象不错,但麦家分数太低,跟他的要求”相差甚远”。
后来当麦家说到自己数学满分,物理98分时,首长迟疑了,盯了他好一会儿。
等了一个下午,麦家等来一个好消息。招生首长拿着他的体检报告单,告诉他:你要重新体检。
这句话,意味着麦家已经纳入了他第二次拟定的人选中,只要他身体经得住考验,往后就是工院的人了。
麦家开心得一阵眩晕。他违背父母让他考浙江公安学校,有报复心理,但更多是为了能跑远点,离开梦魇一般的地方。
现在遂了他心愿。一辆嘎斯面包车,带他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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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
03.
学校的开端,也是麦家打入小说世界的新开始。
进入军校,日子很刻板。麦家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得空就翻书。文字对他来说,是所有欢乐悲苦的链接,不会轻易割断。
没课的日子,时常与卡夫卡、加缪、海明威、福克、“打交道”。后来眼界越来越开阔,又熟读了乔伊斯的意识流,约瑟夫·海勒的黑色幽默。
阅读成了他文学里最好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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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
1985年,麦家大学毕业,进入军事情报部门工作。部队生活,纪律严明。
有次麦家跟人篮球,两人聊天,被师父碰见,师父吓得赶紧把他俩拉开,生怕情报泄漏。
从那后,除了带入门的师父,麦家几乎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
为了排遣苦闷,写作成了他眼下最好的消遣方式。
他把自己多年写的日记,整理成小说《私人笔记本》,投到当时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昆仑》。
麦家一开始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着投投看。结果这一投,就投中了。编辑部海波一眼看中了他的作品,并把他的《私人笔记本》改名为《变调》发表在《昆仑》第一期。
后来他又乘胜追击,写了篇《人生百慕大》,也被中选。他凭着这两篇小说,又进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
军区领导惜才,把他调到机关,他这才告别了整天坐在无线电前做“听风者”的严谨日子。
1991年,麦家产生了一个很大的想法,他要写一部谍战方面的小说。也就是后来获得矛盾文学奖的《解密》。
麦家想要把自己在情报部门的特殊经验,用他的笔调,构造成一本惊心动魄的小说。
04.
想法是美好的,可现实非常血腥。
《解密》从创作开始,一直到出版,熬了整整11年。用麦家自己的话来说,是“火烤三遍,油煎五回。”
因为写作过程不顺利,他很多次都想放弃。可每一次真正放弃时,他又舍不得。《解密》里的人物,已经和他融入太深,要真正的诀别,很艰难。连根拔起的感觉,更痛苦。
11年里,除去正常生活和工作,其他时间全献给了《解密》。煎熬的过程,已经接近西西弗的神话:血水消失在墨水里,苦痛像女人的经痛,呈鱼鳞状连接、绵延。
越是接近完美的东西,要求得越苛刻。
《解密》前前后后遭遇17次退稿。前五次退稿,最让人崩溃。退回来,修改,退回来再修改。有次退稿特别痛苦,他背着一个包,随便上了一辆火车,进行自我放逐。
火车上遇到一个老头,坐他对面。起先看麦家精神状态不好,好心安慰他。搞清楚麦家被退稿,遭受精神打击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说好听点,是小说,难听点,就是一堆废纸。有什么好伤心的?快回去吧!”
如果麦家听了那老头的话,就不可能有后来的麦家。
十年磨难里,他经历过许多变迁。
1993年,为了有更好的写作氛围,麦家去了西藏。不顾在南京的稳定生活,主动提出从南京调到西藏武警水电部队。
西藏是中国人的圣地,眼下自然也成了麦家的圣地。
他在那里疯狂的迷恋博尔赫斯,其中有一年时间,他不读别人,只读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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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
在后来的一次文学沙龙上,麦家一字不落的背诵了37首关于博尔赫斯的诗歌。他把这个阿根廷作家的文字,变成了自己血液的一部分。
1997年,麦家转业进入成都电视台,上级给他安排了一个肥差,让他当文艺部主任。但麦家理想并不在于此,他拒绝了。去了电视剧组,成了一名编剧,默默耕耘。
这期间麦家无论写什么作品,始终都没有抛弃《解密》。
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那么对作者来说,每一本书也有他的命运。
2002年,架在火炉上烤了11年的麦家,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当代》杂志同意出版麦家的作品。
麦家掉了泪,深情拥抱自己。陪伴他成长的“容金珍”总算活了下来,没有暴毙。
《解密》出版后,获得第六届国家图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并在欧美21个国家同步发行英文版。
麦家11年青春没白熬。《解密》除了获得文学奖项以外,也吸引了不少商业影视的目光。前后有十几家影视公司,前来购买版权。
影视公司出手阔绰,价格从 3 万,涨到 5 万,再到8 万。半年以后,麦家以 30 万的价格,将改编权卖给了中国长城影视有限公司。该剧导演安建凭借着《解密》获得了金天使最佳中国导演奖。
05.
灵感源源不断,紧接着麦家又创作了《暗算》《风声》等脍炙人口的作品。皆被影视公司买了去。
一时间麦家成了影视公司的香饽饽,他说自己就算有个胡萝卜,也能被人当成人参买走,就是写个废纸片,也有人抢着买。
还有人抱着300万现金堵在他门口,只求他在某个剧里当个挂名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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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开播后,华纳兄弟中国区总裁赵方一集不落的追剧,「麦家在我眼里是国宝级的作家,他至今都是我的偶像。」
《风声》出版后,中影、上影、华谊、姜文都跑来谈过。麦家最中意姜文,当时姜文在美国,麦家等了半个月。但最后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合作成。
几家影视大夺战里,最后麦家选择了报价更高的华谊。
《风声》当然也没辜负华谊,这部片子,拿下了10多个奖项,收获票房2.25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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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剧照
麦家成名后,老家的亲戚都来找他,哪怕芝麻粒子的小事,都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帮忙。
只有一个人很少找自己,就是与童年决裂的父亲。
2008年,麦家回了次杭州,见到了80岁的父亲。那时父亲患上了阿兹海默症,已经认不清人。
麦家拿了一块月饼,一口一口喂给坐在屋外晒太阳的父亲,又给了他剥了一块白兔糖。一边喂,一边絮叨:这是你最爱吃的甜食。
父亲已经听不懂了。只问他:你找谁?
麦家看着眼前的老人,皱纹爬满了脸颊,双眼浑浊,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动手打他,身强力壮的父亲。
多少年过去,麦家一直在父亲心里,翻过来疼,覆过去爱,记挂着他。麦家每次回家,父亲总会拉着他的手,要他给“老二”打电话,让“他”一定回家看看。但他那时不知道,他日夜盼望的老二,就在跟前。
儿子可以记恨父亲,但父亲永远会敞开心怀接纳自己。是是非非,麦家是时候释怀了。
老旧的伤痛,总会经由时间抚平。更何况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06.
命运是残酷的。当麦家想把父亲放在心尖尖上时,父亲已经感受不到他的爱了。
他竭尽想弥补,甚至搬到离老家更近的地方。可这份爱来得太迟了,仅仅只有三年时间。
2011年的某个凌晨,麦家收到父亲过世的消息。
得到消息后,他嚎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掉了。后来助理看到他,整个人失魂落魄,气儿都少了半截。
那时正赶上麦家写《刀尖》下卷,上卷已经在《收获》上发表完,编辑催得紧。父亲的去世,让麦家有了拖稿的理由。编辑表示理解,但还是很冷静的说:给你10天时间。
10天里,麦家边流泪边赶稿,心力憔悴的写完最后5000字。只有5000字,却比50年还漫长。
他觉得悲哀又滑稽,「至亲的人都去世了,你却还在这里赶稿,没时间悲痛。你突然觉得你在做一件很滑稽的事情,而这所有的滑稽都是你自己追逐名利导致的,如果你没有那么强的功名心,怎么会这样?」
可在那样艰难的创作环境下,《刀尖》并没有取得好的成绩,甚至恶评不断。《刀尖》是三个月写完的,麦家反思自己,或许是自己太快了,以为自己很能写,可以写得很快。数量上去了,质量下来了。
对文字不敬畏,结果只能是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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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
《刀尖》后,麦家三年没写任何东西。他看书,健身,重新写日记,伺候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偶尔去父亲的坟前走一走,跟他说说话。
他在名声鼎盛之时,陷入停顿。一直到沉默八年后,拿出了《人生海海》。
八年的停顿,麦家所有的写作方式都变了。《人生海海》里,只有父子,只有温情与和解,没有往常的血腥暴力。
麦家写了很多了对父子,瞎佬与小瞎子、矿工父子、爷爷与父亲、父亲与“我”。
麦家写的“上校”,实际上就是写的父亲的晚年,他经常给失忆的父亲穿裤子,动不动抱着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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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的后半部分,每个人都在赎罪,恩怨消解,伤口愈合。麦家以文字的方式,向过去赎罪。他让笔下的人,替他背负赎罪的十字架。
他想和他的童年、故乡,包括和已经走了的父亲达成一种和解,更重要的是,跟他自己达成一种和解。
麦家很努力的让一切消融,他放下似乎又没放下。
他在《人生海海》里写: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会隐隐疼,但疼的力度大大削减了。
多年过去,耻辱的印记或许埋葬,可以同别人握手言和。但与自己真正的和解,或许是一辈子的难题。
毕竟名利与成功面前,麦家更想要幸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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