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将五十年前的太阳扣在头顶
往事牵引着他的歌喉
唱醒了一个野菊花开的早晨
他和父亲在山林深处
挥动柴刀
将炊烟碎成朝露
将朝阳塞进裂石
成排的树枝
在他们皲裂的手中倒下
又蛹变成一对对
睡眼惺忪
憨态可掬的婴儿
婴儿们微笑着
在阳光的触须间
沉沉睡去
二
岩鹰在爷爷蓝色的眼睛里翱翔
野兔躲进蕨丛深处
滴溜着眼偷窥
又呲着三瓣嘴偷笑——
赤身露体的云
在他暧昧的眼神中气红了脸
失去贞洁的石蒜花
眼睛里红透了委屈
蘑菇害羞了
扯下低低的帽檐
瑟缩着投入淡黄落叶的怀抱
野菊花则藏到父亲的肩头
对漫山叽喳着的花朵们说
我得去装点新娘的花轿了
小伙子的姐姐
今天要出嫁
三
爷爷舒了口气
对父亲说
卖掉这些柴
就能换来张婶那块只用过两次的
血红的红盖头
呆会换来了
你姐姐的婚礼
就体面了——
爷爷摩挲着女儿的婚礼
脸上漾起血色的
或者喜庆的红
四
爷爷的山歌跌碎在光影斑驳的岩石上
溅起的火花
迷蒙了他本就迷蒙的眼——
不是幻觉
爷爷藏进山的发堆
看见
墨色的云蜂拥而来
食尽长空
将整个村庄笼罩在枪声与呻吟之下
天哪
父亲说
鬼子来了
爷爷跌坐在葱郁的荆棘堆里
悸动的大地触动了他懵懂的思绪——
“鬼子来了”
这四个字
像心电图一样在爷爷心脏里扭动
一扭一扭地揉碎了爷爷的心
五
张婶家的牛跑来和爷爷做伴
鬼子们把沾了张婶鲜红血液的鲜红的红盖头
披上姑姑光鲜的发髻
又指使红了眼的黄牯
和她成亲
黄牯一路跌跌撞撞
用它蓬勃的角
猛地顶飞了姑姑鲜红的红盖头
踏碎了
姑姑头上
零落的野菊花——
白色蓝色黄色
以及晃眼的红色
在深藏在树林深处的父亲眼里汇成一片
飞舞 弥漫
然后
尘埃落定
六
爷爷躲在山洞
黄牯犀利的角抽空了他虚空的腹
他匍匐在地
任潮湿的泥土敲打着自己的额头
无法言说的伤
在心中凝固 沉淀
父亲说
我们走吧
村里
什么都没了
爷爷抬起头
分明看见
父亲眼里
流淌着一条河
一条血色的河
七
沂溪河变成了一支体温计
随着枪声的响起
它那血色的水银柱
陡然升高
从村脚一直窜到村头
又随着村人们的倒下
缓缓收缩
退却
最后
只留下几缕残存的
隐约的红
八
爷爷战栗着
连同九十四个村民一起
倒在了父亲眼中
血色水银柱的深处——
爷爷死了
当他被一道怨气压抑
猛然抽声而泣时
那一声沉闷的长嚎
便化作一抹浑浊的气浪
卷走了爷爷的魂灵
他临死时
睁大了迷茫而空洞的眼
指着正前方
说
你阿姐
在等着我拜堂……
九
父亲从此与黄牯相依为命
在山的伤痕里
他们昼伏夜出
苟且偷生
每天深夜
山上都会响起黄牯“哞哞”的叫声
而父亲的眼睛
也会隐于漫天闪烁的星斗之间
向山下嗜血的魔鬼们
投去一抹抹野兽般蓝盈盈的目光
然而
春去秋来
潮起潮落
山中野花初了私情
溪中螃蟹又已怀胎
树叶黄了又绿了
古藤荣了又枯了
鬼子们的旗帜
依然在村头高高飘扬
十
一个炎热的中午
蝉声唱醒了一夏的浮躁与沉闷
而几声铜铃般婉转的惊呼声的响起
则惊醒了父亲沉睡数载的噩梦
他走出山洞
看见不远处的峡谷中
一名少女
正悬在山崖哀哀哭嚎
她的脸
如阿姐般苍白
十一
当时
父亲已经瘦成一股麻绳
长期的野菜野果
早已如同海绵
吸尽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
但是那一刻
姑姑的脸唤起了他体内无穷的力量
他如飞般跑向少女
只轻轻一提
少女便如同一朵轻盈的白云
从崖边悠悠地
飘到了父亲身边
十二
少女穿着白色的护士服
她惊魂甫定地微笑着
打着手势
告诉父亲
村子现在是疗养院
住的是伤兵
她愿意帮父亲混进村子
好好照料
报答他的恩情
父亲不懂她的意思
只好傻笑着
看她凌乱的手势
复杂的表情
以及碎玉般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父亲琢磨着
为什么
同样的唇齿里边
吐出的
完全是异样的音符
十三
傍晚
姑娘送来了一套沾满血迹的
伤兵衣服
她反复比划着
告诉父亲
那头黄牯
是战利品
他的嗓子
受了伤
父亲终于懂了
呜咽一声
哭倒在少女怀中
十四
父亲从此
成了一名又聋又哑的日本兵
在姑娘的悉心调理下
他的肌体重又恢复活力
干瘪的身子
渐渐丰满
然后
姑娘为他找了一份差事——
让他
为思乡的伤兵们
种植一种树
一种
会长出白云的树
它的名字
叫樱树
十五
樱花开了又谢
谢了又开
七年后
姑娘和伤兵们
带着乡愁与罪孽
回家了
走的时候
无意间把耻辱遗忘在山头
作为礼物
奉送给了父亲
父亲用泪水咂摸着这耻辱
好几次挥起锄头
又好几次含着泪
抱着树干
吞声而泣
十六
儿子长大了
在一个樱花烂漫的三月
他告诉父亲，他要结婚了
儿媳说
他们的婚礼
要在樱花林中举行
父亲摩挲着干枯的手
说
也好
你爷爷和姑姑看到
会很高兴的
十七
雪
扬起父亲的思绪
父亲想
那氤氲在
惨淡白花深处的
淡淡的红
是不是爷爷
或者姑姑
开心的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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