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个家』

老妈一生要强，不怕人不惧事儿，但她说自己最怕打交道的人是房东。

连年上涨的房租，扯不清的水电费，倒一盆水就能引起的骂街似的争吵......这些搅拌在日常的琐碎让原本就困窘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

她总跟我说，你别看这些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但到现在我都历历在目，想起来也还是心寒。我从没过问她具体的细节，但所有委屈都被她简化成了“欺负”二字，她说任何时候无论到哪儿都是人吃人。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爸妈已经搬过7次家。我6岁那年，在第10次搬家的时候爸妈终于有了这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我们三个人真正意义上的家，往后所有的悲欢离合都盛在这个不足60平米砖土混合结构的房子里，这一盛，就是10年。

买房子这件事大概最高兴也最头疼的都是我妈。高兴当然是因为终于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不用再看房东的脸色过日子，头疼的是这房子卖价6000元，而当时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也才凑够600。

幸好房主人很好又和我舅老爷是曾经共事过的老师，所以在舅老爷的说和下，我们可以先交2000块钱就能搬进来住，剩下的钱可以一点点补齐，这对于我妈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是高兴之余转而一想，这差下的1400元又从哪里来呢？

我爸这人脸皮薄，身边亲戚也都自私无情，所以筹钱这事儿自然是束手无策，我爸甚至一度吵架摔桌，用最无力的发泄方式让我妈放弃买房，而我妈本就是个要强认死理儿的人，她下决心这房子是偏要买了不可。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买房子这1400块钱分别来自舅老爷和我妈的两个哥哥。因为借钱，我妈强忍两个嫂子冷嘲热讽的哭穷，最后怀里捧着一堆被刻意凑起来的5块10块20块一共600块的零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一样仓皇而逃。

是啊，穷，本来就是一件见不得人的坏事，可无奈最后人人都会知道。

这些年我妈总会断断续续地跟我提起当年她借钱买房的事儿，从她的语气里我能感受到能凑齐那1400块钱买到房子的喜悦完全抵得过这过程中所遭受的一切折辱。

长大后经常听人们把贫穷和尊严放在一起讲，很多时候都能让我想起我妈买房的经历。但转念想想这些年父母一路走来的不易，我才明白其实我妈在选择卑微妥协的时候，是因为心里更多想着的是为爱保有。

所以她才愿意拼命留住这栋房子，给我一个家，免我小小年纪就随他们四处流离。所以也就是这样我们一家三口背着4000块的房债顺利地搬进了新家。

原先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一对高龄老夫妻，因此屋子里随处可见年久未清的污渍，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子潮湿腐坏的味道，地上原本的红砖甚至长了绿色的霉斑点，轻轻一碰就咯吱乱响的大门也已经被雨水泡的破烂扭曲。

说实话当时看见这样的一个家我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但我妈却跟我截然相反，她跟我爸两个人每天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擦玻璃擦门窗，组装房主留下来的一张吱吱响的破床和一些残损的桌椅板凳，最后还要收拾家里院外的所有垃圾，每天从早干到晚，这新家也总算是拾掇出了点儿眉目。

房子刚有了一点样子我妈就又开始规划要怎么继续美化修整。她真的是完美体现了债多不愁这句话。先是从市面上买了最便宜的地板砖，又从五金店里买了一大桶白油漆，再到工地上拖回一些人家筛剩下的沙土，第二轮改造就开始了！

因为铺地砖需要人工的费用，我爸干脆就自己上，先刨起原先发霉的红砖再铺上新的白底粉花纹的新砖。我还记得我爸每铺完一块儿砖，都把我喊我过来说，闺女来站上来，用脚先踩踩中间再踩踩四个角，最后他再拿一个黑色的橡胶锤砰砰的锤上几下，这样一块儿砖就铺好了。

另一边的我妈正爬高上低，先是把门窗上久积的尘土里里外外擦扫了一遍，然后认真地开始给每扇门窗框刷白漆。我爸用了两天的时间铺好了全部的地砖，我妈也把门窗框里里外外漆了两遍，又把搬过来的所有物什都归置利索。

经过爸妈没日没夜的一通翻新，这老房子基本变成了一个家的模样。当时我觉得这个家真的好大啊，比以往住过的任何一个房子都大，现在想想那会儿的自己还真是傻得可爱。

当时我们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能摆出来，最大件的家具还是我妈跟我奶奶抢来的一个黄色旧衣柜和房东留下来的一个容量很大的暗紫红色储物柜，剩下就是一张正方形矮脚桌和几个高低不一的板凳。它们好像长桌上谈判的对家一样，规整而疏离地摆放在家里每一个目所能及的地方，你说这家能不显得大吗！

搬家归置来回倒腾了一个多月，一转眼到了夏至，我的生日。可能因为搬了新家的缘故，这一年我的生日蛋糕比以往每年的都稍微大一些，我妈还特意嘱咐糕点师傅在上面裱了一只可爱的生肖狗。

因为没有一张可以容下三人吃饭的桌子，我们吃饭一直都是分散开的，我妈架着矮脚桌一个人坐着板凳吃，我和我爸两个人在那个暗紫红色储物柜的台面上吃。

储物柜的台面最多也就20公分宽，所以当那个“大蛋糕”放上去的时候，有一边得需要我拿手托着。所以最后我是一手托着一半的蛋糕盒，一边唱生日歌一边许愿吹蜡烛。我爸坐在窄窄台面的拐角上，我妈坐在我旁边一个矮凳上，他们都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许完愿吹了蜡烛，就在我大口大口吃蛋糕的时候，我爸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闺女，明年你生日我们一定能有一张放得下生日蛋糕的桌子。

这个生日已经过去了近20年，这20年里我吃过各种造型口味不同的蛋糕，也收过不同人的礼物和祝福。可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仍然想回到2000年的那个夏至再重新许愿。

我想要一张能让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生日蛋糕的桌子，我想让这两个陪我过生日的人永远不分开，就像当初孤注一掷一定要买一个家那样，坚定地守着彼此，守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