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忐忑的坐在林荫路旁的长椅上,她是如此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以至于竟丝毫不介意平日她躲避不及的阳光已经撒到了她的手上。布满褶皱的手干涸的搓磨着,被日光晒到的地方微微发红。像她这种癌症晚期的患者,全身的免疫系统早已失灵,一点点的过度刺激也会让她随时消失在这个地球上。
她旁边的女孩看起来正是初入少女之龄。十来岁的样貌,却是满脸的纠结,咬着惨败的双唇,双眼瞪得锃亮,表情更是超越年龄般的成熟,同样坐在那里,与苏林有1米多的距离,正是人与人最基本的安全距离。
当时针又匆匆的挪动了半格后,苏林还是先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安静。她的时间不多,没有太多的功夫来浪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她用那老年人独有的稳重与温柔之声,缓缓的说:“对于今天的见面,我很抱歉。这本是不该你这个年龄来承受的。可命运将我们牵扯到了一起。”
少女仍是不语,充满防备的看着苏林。
苏林扯了扯嘴角,接着说道“你可能不想说话,你瞧这个林子并不深,它有个别名叫‘一英里’,从一个门口到另一个门口也就一英里的路。我们按照一般的规矩,谁先出林子谁赢可好?当然这不是跑步比赛,你赢我这个老婆子也不能这么简单。我们边走边说吧。”
少女的点了点头,犹豫的开口:“就按老规矩来,输了不许耍赖。”
苏林笑了笑,伸出小手指头,示意少女过来拉个勾。
少女果然快速的勾了好几下。然后有些放松了下来。仿佛这个规矩一立下来,她就有了主导权一样,要知道她还是有些怕苏林的。
她们静静的走了一会,就如同午间散步的老人与孩子,安详、自然且宁静。然后老人略微的有些累了,其实也不过走了一小会,她的体力是真的不行了。
“你来说说你的人生价值在哪里?”苏林走的很慢很沉,边走边低头看着走在旁边的少女。
少女步履轻快,说道“我是祖国未来的栋梁,我的成绩特别好,每次都是年级前三名。听妈妈的话,照顾弟弟妹妹。以后还会成为科学家。发明好多有益于人类进步的发明。”
苏林笑了笑,停了下来,扶着旁边的大树轻轻的平复了一下喘息,这是一颗枝叶繁茂枝干粗壮的梧桐树。这颗大树真好啊,还能听到鸟叫声,树叶沙沙的作响,然后连起了一片一片的回声,可惜这个风太大,让她无意识的咳嗽了起来。少女这种背诵似的标准答案她已经听了好多孩子说过,电视上,代表会,或者是稍微的正事场合都是这种调调。
“那你现在的价值呢?你所说的未来,不过是万分之一甚至亿分之一的可能。你瞧, 20年前我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破解了大部分人类的基因链密码,改写了人类对生命认识方式。如果我再活20年,继续我手头的工作,那么人类的整个生命历程都将发生不可想象的质的变化。而这些对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苏林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少女又咬了咬唇,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比起苏林没说的话,她更在意苏林已经说得话。但很快她就想起了一个她认为不错的答案“对我而言只有可能不可能两种选择,所以几率是二分之一才是。对你也一样,也只有可能和不可能。我们都是二分之一的可能性。”说完她扬起胜利的小脸,狡黠的咧开她惨败复红的小嘴。
紧接着她又补充道:“我比你强!你的机体代谢都属于临近死亡的衰老期,可我却是生命却是最旺盛的时候。”
接着是一阵沉默,苏林缓慢的挪着步子,追赶着少女年轻轻盈的步伐,一步又一步,走在她前方似乎越来越远的少女让苏林仿佛定格一般,她喘息着,然后面无表情,灰黑色的眼睛略微的低了低“如果只按身体机能来评判强者与弱者,那人类早该在地球上灭绝了,跟恐龙一样。弱肉强食是生命体存在于世界的法则,而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种族,早已脱离了靠肉体来评判强弱的原始人时代了。你所谓的我的二分之一也并不存在,因为我已经在二分之二的做着并且一直做着更大的贡献了,我的存在就是对于整个人类的意义。”
少女有些无措的停下来回头看着苏林,她很想说她也很有意义,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意义在哪里。她除了上学,听话,然后生病,住院以外,貌似没有做过什么有影响的大事。她使劲想着妈妈之前叮嘱她的话,妈妈可预先没有做过自己没有价值这样的假设啊!
她转头看向苏林,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认真,但眉间却含着一些不满与控诉的皱褶,用她惨白色的嘴唇吐出了几句那如同单声调般的凄厉话语:“就凭这些你就要我去死么!?”
苏林脸上一阵尴尬,少女的控诉震动到了她的内心。即使她们谈话的主题就是这个,可她还是有种以大欺小的感觉,没错,“一英里”这个计划就是一个二选一的再造生命计划,如若对方同意,自己将会用拥有一个全新的生命。谁不都是贪生的,哪怕她的日头里只有躺着医院的病床上边忍受病痛的折磨边仰望天空,她也仍然是不愿去死的。苏林只得反说到:“你也可以劝我去死。”
少女犹豫了一下“如果我死了,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会很伤心的,我也没有结婚生孩子,孩子也没有再生孙子.奶奶我真的不想死。”
苏林揉揉头,多么苍白的对话,多么熟悉的撒娇。可她却不受用“不要叫我奶奶,在生与死的问题是不是撒个娇就可以了。你没有个人价值,未来价值也很低,求生意志都是建立在别人的刻画好的模本之上,个人又没有追求,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少女颤颤的看着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但我却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死。活着才会有希望。”
苏林却又补上一刀“即使你的生命是建立在牺牲她人的基础上?”
少女不说话了,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不那么完美的自己,那个跟 公主一样善良乖巧的自己。
这是一段很短的路,短到在这对话与沉默中,出口就已经近在眼前了。苏林喘息的坐下,在离出口不远处的红杉树下,那个生了锈的长椅上。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她看着小女孩的眼睛一个词一个词的蹦了出来。
少女的眼睛大大的睁着,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眼睛,透亮与浑浊,灵动与沉淀,简单与复杂,怀疑与坚定,无数的情感在中间滚动,也许只是看看,也许是一种传递,也许是一种战斗,也许...少女的脸颊静静的躺下了泪水,一滴又一滴的浸入了红色的土地中,转瞬就消失了。然后她突然扭过头去,甩着泪向出口跑去。
苏林静静的站起来,看着少女全力的奔跑,仿佛脱缰的野马一样,狂烈急速又一鼓作气。她跑出了“一英里”出口,也许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本来这里也没多远,耗不了多少时候。少女似乎意识到自己跑过了头,猛然刹住了脚步,然后仿佛不可置信的转身向她看来,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是惊喜也是不可思议,可苏林仍然回以一张空白平静的脸。然后少女的情绪渐渐的变为愧疚,变为对苏林的同情,变为一种似乎想要往回走却还是如同生根一般,狠狠的扎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苏林看向她,终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轻轻的从衣兜里拿出最新的折叠拐杖,既然要走这么多路,总还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真的是该改名叫做赛跑比赛的,可惜这次换她成为那个跑不动的人。她从容转了180度,挪着步子往前走去。林荫路上的落叶一层叠着一层,红泥偶尔探出个头就被很快掩埋了下去,剩下的开始往苏林白色的运动鞋上慢慢跳去。她微斜低下头,看着女孩仍然伫立的那一抹挺直的身影。但接着还是没有回头的慢慢走上来时的路。
“我送了她一路,也该是她送我的时候了”苏林轻轻的念了一句。拐杖在地上摁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抬头望了望树荫中的天空,绿色盎然的生机大片大片的布满了视野。
红杉树下又归于了平静,只有远去的背影和凝视的目光,然后一切就归于平静,也许明天这又是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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