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干热,一点都不潮湿。
六十年代初期的东北某地,那三年的自然灾害刚过去,那场浩劫还没有到来。
素云中专刚毕业,还在等待着组织上安排工作,中专,算高学历了,组织上应该会很重视,更何况父母都是县里的小领导,安排工作这种事,用不着素云操心。
“素云呐,上午抽空把你的衣裳洗洗,别老在家囚着,啥事不干!”妈慢丝拉语的,像在呵斥,但语气中商量的成分很高。
“太热,这天,懒得动换,下午的,下午再说……”素云的性子随妈,很慢,很慢……
“你这孩子,就不能飒落点儿,以后嫁人啥都不会可咋整?跟你呀,操不够的心,唉……”妈叹了口气,对这个宝贝女儿,忧心忡忡,都是自己惯的,神招儿没有。
素云被组织分配到了县广播站,做编辑,跟中专学的专业算对口,中文专业,干这个,虽然还有些吃力,不过,她的慢节奏,相信领导会尝试着适应。
经人介绍,素云很快就相中了一个帅气的青年,那个青年是高考漏子,一米七的个头,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浓眉毛大眼睛双眼皮,嘴是整张脸最出彩的地方,嘴型那是真漂亮,唇线都是自然形成的,这个嘴型安在女人脸上都属加分项,纯纯的奶油小生,唐国强都逊色很多呢!
素云窃喜,虽然眼前的这个奶油小生还只是大集体工人,但他不仅长得好看,还有一副高亢的嗓音,爸爸妈妈稍稍运作,没准儿他就会成为广播站的播音员,到时候比翼双飞,嗯嗯,想想都欢喜的紧呢!
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对象处的挺顺利,对象工作安排的,也挺顺利。素云很高兴的和对象一起上下班,给对象带妈妈做的饭菜,一起吃,一起工作,别人的眼光她不管,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很快,素云和对象结婚了,靠着爸爸的关系,婚礼很排场,暖壶、脸盆、香皂、红宝书等结婚礼物自然也就没少接。
婚前的约法三章不能少。
“守德啊,我可不会做饭,不会刷碗收拾屋,家务活我都不会,结婚以后这种活儿跟我,可不沾边啊!忘了告诉你,给锅台引火我都不会,我妈打小就惯着我,要是跟我结婚,你就得接力惯着,谁让你娶了我呢?”这段话,素云基本上用了五分钟以上才说完,这还是她下意识提速以后的语速。
对象守德闷了好半天,“好吧……”就没了下文,素云没转过头看对象的脸色,她猜测那脸色一定会很难看。
浩劫来了,守德的精气神好像在暗夜中陡然被唤醒,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要誓死保卫捍卫革命成果,彻底打烂公权力,彻底打倒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张耀先”(当时的县政府县长)。
连夜,守德指挥好多小将们在县城东门外火葬场大烟囱上倒着写出“打倒张耀先”的黑体字,字从大到小,惨白惨白的,而且写在了火葬场大烟囱上,大手笔、大动作,瞬间得到了司令部的首肯,连同县城远近闻名的大笔杆子“曾大眼镜子”一起,成为了县城里的绝对红人。
素云的父母受到株连,也成为了被打倒的对象,无奈之下和父母划清界限,分开居住还不算完,居然还要在父母居住的牛棚一样的破房子前高喊口号语录,以证自身清白……
好在,素云的眼里只有对象,和父母决裂对于她来说,倒也没啥,因为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大鼻涕过河的年龄,她必须缓慢地紧密团结在丈夫对象的身旁。
整个县城,都洋溢着丈夫那高亢的嗓音之下,明星一般的存在着,丈夫在山呼海啸,在呼风唤雨,在宣泄不满,在不断膨胀……
“三等人!”浩劫过后,丈夫背上了这个当之无愧的大帽子,和“曾大眼镜子”一道,成为了另一种牺牲品。
丈夫懊丧着,每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扯脖子骂,素云每一次都要收拾酒后的烂摊子,当然,还要兼顾丈夫酒后那不负责任的嘴……
“我为了啥?不为了你和孩子,我扯什么犊子?啊?谁不想被别人高看一眼?谁?我出身贫农,成分多好?啊?咋就成了三等人了?我没武斗啊!我不就是一传声筒吗?咋了?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这么对我?”丈夫哭诉着,眼泪拉成了线。
“守德,喝点开水?”素云终于学会了引火,终于烧开了人生第一壶开水。
“我草!”丈夫扒拉掉素云手里的水杯,热水烫到了素云的脚,素云第一次没敢声张,和着眼泪第一次扫地,扫碎玻璃渣子。
生活,还得该咋过咋过。
在工作岗位不如意,丈夫辗转了好多个单位,素云由于受到了牵连,也跟着换了好几个单位,父母倒是大度,原谅了她,但她感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将父母和她隔开了,这种疏离感令她想去妈家吃顿饭都觉得开口很难……
丈夫靠着同学的关系,调到了另一个省的一个县级市的一个区,她就跟着,被分配到了该区一个街道当计生干事,闺女在浩劫中影响了学业,被安排在一个厂子的大集体,儿子当了兵。
素云的日子,伴随着她的性子,重新开始。
退休,好上了气功,有病不去医院,素云的眼疾越来越重,她不在乎,好悬当上该气功组织的负责人,因为眼疾做了些幕后工作,那次请愿,她没去。
成为转化对象的时候,她起始是很不理解的,毕竟,她认为自己在从事的,是拯救善男信女的伟大工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事业,丈夫此时,冷眼旁观。
后来,素云的青光眼干脆就令她啥都看上去煞白煞白,她看不到丈夫的冷眼旁观,只听得到丈夫的冷言冷语。
家里哪哪摸上去都油滋滋的,她不会收拾屋,现在更是神招没有,闺女退休了,经常照顾她,她也就顺理成章的把自己的退休金都给了闺女,反正当了官的儿子乐意不乐意,她也看不见,看不见,心也就不烦……
看不见,她的动作就更慢了,每个细小动作都像是视频升格,丈夫很少说话,她开始没完没了的抽廉价香烟。
她住院了,远在故乡的父亲母亲高寿,已寿终正寝,她感觉自己也快要步其后尘……
医院病床,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丈夫应该会张罗起了她的后事,她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的感情换来的,可能就是对方希望自己走的速度快些,再快些……
她平生第一次,恨了丈夫那么几分钟,转念想想,又有什么呢?她没有尽到妻子应尽的义务,干嘛还强求人家全心全意的不离不弃?再者,人家不也没甩了她这个半废之人吗?
弥留之际,丈夫到底没来医院看她,她瞬间觉得很凄凉,性子,慢性子,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是耽误别人的一生,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生来过,带来什么?带走什么?
什么都没带来,什么也都带不走,罢了,罢了!
酷热,潮湿,汗渍渍,这种热浪,将会带走很多东西,包括命和命运……
性格使然,有的性格像热浪,有的性格像冰窟,但在人生终结时候,都不重要,真的,都不重要……
本文受法律保护,侵权必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