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头上绾了翠花桃木钿,鬓角的碎发婀娜地飘动,身上披着淡粉色素衣,腰肢婉转仿佛可揽于一手。窗外绿草葳蕤,天空苍云叆叇。
窗帘下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子,他的膝上放着一把素琴,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味,修长的手指间飘着轻松的曲调。
她想,如果能和他一直这样就好了,就这样沉浸在清冷的镜花堂,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从他的琴声中,她却听到了宁静背后的万马齐喑。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禁眉梢微蹙。她已经很久没能见上他一面,这些年来,只有她一人,孤独地守着花开花落。而这次的重逢,却注定又是一场匆匆别离的聚散。
她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她灵秀的眉眼透过幔帐的碎花望着他挺秀的身影,在眼前融成一片皎洁的月色。
他的琴声忽而激昂,一下一下叩动着她的心房。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她朱唇轻启。
他抚琴的双手忽然停住了。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她低垂下眼帘,颊上微微浮起一片红晕。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微笑着应和道。
她用一方手帕掩住嘴轻轻笑起,矜持宛如初春的花蕾。
“小乔,”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定定地望着她娇媚如玉的面容,“我今生有了你,就别无遗憾了。”
她悄悄抬起头盼了一眼,娇羞泛起笑靥,颊上红晕更浓,“周郎,只要你觉得好,那就一定是好的。”此时此刻,她只单纯地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多感受一番身边有他的感觉,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因为她知道,明天这个时候,他或许就不在她身边了……
“周郎,我等你回来……”她靠在他胸前轻声说道。她不知道身旁的他有没有听见,因为她已经感到,脸上两行浅浅的苦涩,已经在不经意间划过淡妆,落在她的唇边。
【正文】
记忆里,她是曾经去过舒城的。那时候她还很小,跟着父亲在江北辗转迁徙,好不容易找到个暂能歇脚的地方,日日夜夜盼着良辰美景,谁知却又是春宵一梦。花还没凋落,而她却要离开。在舒城的那段已经被岁月涤得泛黄而失去方向的时光里,只有那满树的桃花,刻下斑驳在记忆中的深痕。
那天她悄悄离开了父亲和姐姐,独自来到桃树林里玩耍。舒城的桃花,纵有不知其深几许的庭院和堆烟杨柳,也难挽尽这般的无重无数。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倾覆动荡的乱世呵!倏尔听到清清浅浅的笛声,恍若云烟,渺渺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她蹑手蹑脚地寻着那笛声,原来是一个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腰间系着碧玉流纨,正在安静地吹奏着一支玉笛。她驻足,就将身子掩在桃花丛中,从枝杈缝里悄悄望去。许是相隔太远了,她竟看不清少年的面容。不知不觉中笛声渐渐停歇,少年望向她藏身的桃花丛——纷乱的年代里,草木皆兵也注定是男儿的悲哀,谁道世殊事异,就偏偏把自己安放在了这样一段无绪的时空里呢?她略略吃惊,只好站着不动。一阵春风袭来,桃花的香,沁人心脾。
本以为,颠沛流离注定了她今生的命运,但偏是天意作美,竟让他俩有了第二次的邂逅。那是已经是建安年间,羁旅依然没有放过这对少女和她们的父亲,而把他们遗弃在了正处于风口浪尖的皖城。梦里也曾见过玉勒雕鞍的她,梦醒时分却又置身在风雨飘摇的江北之中。她只是偶然间听说过周瑜这个名字,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儿时见过的那个铺满桃花的舒城联系起来。原来不是因为草木皆兵,而是因为这乱世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变数。有时可能只在一个转身,错失的,就将永远地错失了。
设若乔玄能够预知两个女儿孤独的后半生,他怎肯在孙策登门造访时便将女儿慷慨许之?然而有的时候,最美丽的东西往往就是错误,一辈子都无法悔改。也就在那天,她真正见到了那个名叫周瑜的青年。竟然是他。果真是他。埋葬了几度春秋的记忆随着纷乱的桃花一齐在脑海里铺展开来。也罢,若真是这样,也应是注定的缘分,既然改变不了,就不妨听之任之吧。
自从她嫁给周瑜后,她便对自己悄悄承诺,如果一生一定要有一个深深爱上的人,便只有他了。但她仍有些不信,不是因为他东征西战几乎没有一个月能安定地陪在她身边,而是因为这世上变心的男人实在太多。痴情儿郎,堪负了红颜一个孤独的终生。直到那天,直到她亲耳听见他承诺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原来,至死不渝的忠贞,不仅仅只存在于主臣之间。
但唯一令他感到深深遗憾的是,她曾经邂逅过的舒城,她却再也不曾回去。江南自是娇媚灵动的净土呵,但这净土却乍失了梦里见过的颜色。桃花在江南是多见的,却再没有一次如同舒城的那般璀璨清秀。她依稀记得,府邸里的一殿名叫静花堂——可曾是那夜夜入梦的桃花吗?而周瑜,似乎也忘却了自己本是江北舒城的人。她有时会笑他越来越重的荆楚方言,但最后心痛的还是自己。似乎总有那么飘渺的一丝半缕,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
再次听见周瑜提到他的故土,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这七年里,她亲眼见证了姐姐和姐夫的生离死别。如果那天孙策没有执意要去独自狩猎,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过去的事已经没有了如果,正如黄泉路上的行人,迈出了第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随后的大乔身边只剩了孤灯残影相伴,默默地抚育襁褓中的孙绍,在泪水与梦呓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这七年里,她也害怕过,害怕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姐姐那样,伴着孤寂度过余生。毕竟,刀光剑影,都是冷血的利刃,变数实在太多、太多,成败异变,有时只在转瞬之间。
她是无意间听到他提及舒城的。那时正是江南的初春,静花堂里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府邸外也种着桃树,绵绵十里的粉红漫过了街头。她听他提到了姐夫——或许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能借着她姐夫的名义谈到那里,也就是这段今生奇缘伊始的地方。奈何,他所不知道的,是她心里一直还向往着舒城,纵然那已经成了封尘的南柯一梦。她垂眸浅笑,若是记不得,且弃置在此吧。离乡的游子应当感到庆幸,至少身边,还有一个能帮他铭刻记忆的人。
时光悄然褪了颜色,她曾一直惶惶于周瑜可能的猝然离去,但这恐惧却也悄悄被时光抚平了涟漪。冬天的静花堂显然比记忆里的更加清冷,尤其是身边没有他的日子。凄惶之中,她却忽然听到了他回到江陵城的消息。那天,他找出久而未动的素琴,席地而坐,为她奏了一曲。她静坐在床边,享受着这出乎意料的局促——着实可笑,本是比翼夫妻,见面时竟也是相顾无言。她悄悄盼着他的容貌,这么多年了,他之于吴王,还是那个一言九鼎的周瑜,但他之于她,已经不在是旧时那个独自鸣笛的风流公子。一句“久而不抚弦,恨手已生”着实刺痛了她的心。为什么,为什么今生偏偏遇着他?莫不是自古红颜多薄命,而她,也要无法幸免地,溺死在他的情海里吧。
他说,若此番能取下川蜀,他死也无憾。
她只是默许。周郎,我这一生可以全部交付给等待,但只要你觉得好,那就是好的。周郎,我等你回来。
说是这样说了,但他一去却再没了音信。纵岁月风华无情地掠过静花堂,素琴上渐渐又落了灰尘,三个孩子一点一点长高,她却再也找不回昔日幸福的记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她终于恍然,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比相顾无言更痛的东西叫永别。只可惜,相顾无言还有时间可以弥补,但永别了,却是一生都找不回来。
或许,这便是乱世的宿命。乱世里的变数,往往比盛世里的变心更加绝情。因为如果是变心,至少你还能找到一个辜负他的理由,而在乱世里,他一旦去了,从此碧落黄泉,就再也无处寻见。十里的桃花,就此埋葬在诗画江南,一生一世,百年千年,渐渐风化成了一个名叫钟情的笃定的符号,可以被遗忘,但永远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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