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的晚餐

2017年，感恩节在11月中旬，匹兹堡意料之中地进入了雪季。

匹兹堡，在上世纪初曾是美国工业革命的中心，然而许多华人对匹兹堡的认知，却不是因为工业，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一所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也被称为CMU。

在21世纪初，随着计算机行业的发展，CMU大放异彩，成为了世界上最好的计算机学院之一，因而成为了众多中国学生梦寐以求的“女神”学校。

就在这个飘雪的感恩节晚上，一群从全世界慕名而来的新生，正在学校旁的一家餐厅齐聚，享受着他们进入CMU以来第一个感恩节晚宴。

这已经是这个项目（计算机学院下分为众多“项目”，可以视为“专业”）每年的必备节目。

一群程序员，不穿格子衫和优衣库，换上礼服，参加一个颇为“西方”的晚宴。

项目主任（Director），一位耄耋之年的老教授，在晚宴上介绍感恩节的由来和风俗，这也是晚宴的保留环节。

表面看来，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充满好奇和憧憬的学生，谈笑风生的讲师教授，以及前后张罗的行政工作人员。

然而，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 ，没人会想到，这个隆重而普通如往常的晚上，却是这个项目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一早，所有的学生都收到了Director发来的一则通知，正式宣布关闭项目，在这届毕业之后，不再接受新生的申请。

消息一出，掀起来轩然大波，尤其是在华人留学生群体内，一时间大家都觉得计算机专业“凌冬将至”。

这个项目就是Master of Science in Information Technology - eBusiness Technology，简称eBiz。从2004至今，仅有十多年的历史，跟CMU校龄比起来，颇为年轻。

那么为什么这个年轻的项目停摆后，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呢？

因为eBiz其实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或者，至少是一个见证者。

2 美国的转cs大潮

这个时代，就是全民cs大潮的兴起和式微。

CS，即Computer Science（计算机科学）缩写，但对大部分人来说，远远谈不上科学，更多的是指一份程序员的工作而已。

21世纪的核心在计算机，计算机的主场在互联网，而世界互联网的中心在加州，硅谷。

IT业和互联网行业给加州带来的热潮，似乎把人重新拉回到150多年前那段“淘金热”。

19世纪中叶，一个名叫约翰·沙特的德裔瑞士人偶然间在今天的旧金山区域的河床中发现了大量黄金，随后消息不胫而走，吸引了全世界范围内的淘金者洪涌而至。

在此后的十多年间，数十万淘金者淘出了十多亿美元的黄金，使得旧金山变成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之一。

类似的故事在21世纪初再次上演，同样的旧金山附近，同样的世界级潮流，不同的是，这次更具有科技元素。

以Yahoo/Google等为代表的互联网企业，从车库走到了华尔街，开启了互联网的时代。

随后硅谷的IT公司便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地出现新的技术，不断地革新传统的商业模式。

虽然经历了一次互联网泡沫，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几乎每个人都不会否认，未来的世界一定属于互联网的。

于是，从那场惊心动魄的泡沫中恢复过来后，硅谷便一路高歌，吹响了新世界的号角。

就像一百五十多年前一样，全世界的人被吸引到硅谷，不过他们的工作没那么简单了，不再是拿一个竹篮子就可以下河淘金，而是需要掌握必备的计算机知识和编程技能。

一边是多如牛毛的大大小小公司急需程序员来写代码，一边是计算机极高的学习成本和曲线让人们望而生畏，一时间，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才，还没踏出校园就被各大公司哄抢。

在“淘金热”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一夜暴富，更多人是空手而归。

可是有些聪明的人，却赚到了比淘金者还多的财富，这就是淘金热中的“送水人”。金子也许淘不到，但淘金者却一定需要喝水。

在互联网大热中，许多大学正是盯上了这个好生意，不仅扩招计算机专业，也陆续开设了“转专业”项目，面向无专业基础的学生。

前文所说的eBiz，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

3 Dr. Shamos其人

说到eBiz，一定不能略过的人就是项目主任，一个亲手建立和关停这个项目的人。

项目主任叫Micheal Shamos，大家一般称呼他为Dr. Shamos。

Shamos有太多头衔了，经历也颇为传奇。

1968年在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念完物理学硕士之后，1978年在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拿到了计算机博士学位。

Shamos随后被CMU聘为助理教授，正当大家以为他会成为一个安安分分的大学教授时，他又到杜肯大学（Duquesne University）念完了法律博士，拿到了学位。

在此之后，Shamos就对CMU的教学失去了兴趣，只保留了简单的教职，1981年开始出去全职创业了。

期间创办了两家公司，一家是做翻译工具的，还算跟编程沾边，而随后一家就是做知识产权的，走向了法律领域。有趣的是，当他把第一家公司卖掉之后，居然花了三年时间研究打台球，还出版了几本相关的书。

直到1998年，Shamos返回CMU，重新走回讲台，而课程更多的是关于计算机和法律结合的领域，例如软件产权、电子投票等课题。

从Shamos的传奇经历可以看出，他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计算机教授。计算机博士、法律博士、创业者、台球专家、计算机法律专家等等一系列头衔，似乎都难以概括Shamos。

如果想要用一个更贴切的词，那应该就是“生意人”。不囿于传统，又善于审时度势。

更让人敬佩的是Shamos的斡旋能力。

他在CMU服务的时间并不长，也并非学术界顶尖的学者，但是却能在号称“计算机四大神校”之一的CMU计算机学院做得风生水起。

eBiz项目就是他的得意之作。

Shamos重返CMU不久之后，便开始领导一个eCommerce项目，是由计算机学院和Tepper商学院共同创办的实验性项目，也是eBiz的前身，在2002年正式更名为MSIT-eBusiness Technology，由Shamos继续领导，并集合了一大批计算机学院和商学院的大牛教授共同执教。

可谓是项目虽小，而巨星云集，每个课程的教授单拎出来，都是让人仰望的顶尖学者。

4 eBiz的教育模式和理念

硅谷需要程序员，急需写代码的“码农”。

在这种情况下，学校提供一系列计算机专业课程教育，把毫无背景或者背景较弱的学生培养成懂基础知识、会写代码 的程序员，往硅谷输送不就得了吗。

这种模式已经被北大青鸟等一种计算机培训机构验证成功，并且美国很多高校也正是这么操作的。

然而CMU毕竟是CMU，或者说Shamos毕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在他的领导下，eBiz项目的教学模式在计算机专业是独一无二的。既有计算机专业知识，又结合了商学院的教学模式。

这种Story-centered（情景教学）由Roger Schank教授提出倡导，他曾是CMU硅谷校区的“首席教育官”（Chief Education Officer），想来两人应该是同侪好友。

情景教学对于商学院学生来说并不陌生，就是给一段故事背景，然后提出问题。学生的任务就是，组成一个团队，共同解决这个特定情景下的问题，并通过报告、演讲的方式展示出来。

不同的是，商科学生“纸上谈兵”，而eBiz的学生则需要把大部分解决方案实现出来。

比如说，一家保险公司想要利用AI来提升业绩，希望通过顾客的饮食情况来指定专门的保费计划。饮食不健康的顾客，有更高的几率患病，所以要收取更高的保费。那么学生的任务就是设计并实现一个基于图像识别的解决方案，根据捕捉的食物照片，来分析饮食是否健康，从而得出对应的保费策略。

硅谷需要码农，也更需要不只会写代码的码农。

这过程会涉及到全栈开发、云计算、图像识别等计算机知识，但这并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软知识”。

比如说，怎么理解这个情景，提取出重要、有价值的信息，作为产品、系统需求。然后在团队合作中，学习如何高效地分工合作、解决分歧，甚至是处理人际关系等。最后每个学生都需要做至少1-2的项目演讲（Presentation），把自己小组的结果做汇报展示。

像这样的项目，总共有17个，就是eBiz一年的课程安排。内容涉及到了当前最新最热的话题，例如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每个小项目由该领域的顶尖学者讲授和指导，也即是Shamos的好朋友们。

也许有人会质疑，这些都是学校课堂项目，那不还是纸上谈兵吗。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个大项目，不再是课堂教学，而是跟真实的工业界公司合作，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学生小组跟企业员工一起合作两个月，最后给出真实可用的解决方案。

这些独特的教学理念，在CMU独树一炽，甚至在全球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中也鲜有相似的设定。

它们也因此被显眼地写在官方网站中，昭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Shamos把eBiz的教学理念总结为三点：

学习技能与知识（Acquire Skills）：通过众多不同领域的课程，帮助学生学习并掌握必备的技能和知识。

实践出真知（Learn by Doing）：边做边学，把学到的知识立刻运用到解决实际问题中。

放眼未来（Prepare for the Future）：利用科技的力量解决企业的众多问题，培养未来的企业核心人才。

把这样的教学理念用于计算机专业上，不可谓不大胆。

根据官方统计，eBiz的就业率在整个CMU中名列前茅，每年都在90%以上，而且薪酬丝毫不亚于科班出身的其他项目。

要知道，很多学生都是转专业的背景，从商科、金融、文学等专业过来，入学的时候可能连Java/Python都傻傻分不清楚，而短短一年后，便能在硅谷获得一份年薪超过十万美元的程序员或者相关工作。

从就业导向来说，eBiz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是却也足够好。

当然，把所有结果归功于Shamos的eBiz也许有失偏颇，因为更多的时候，还得靠个人努力。

那么在这种转cs大潮中的学生，又是如何利用这个平台，实现职业生涯跨越的呢？

这背后就是一个个艰辛的个人奋斗故事。

5 转cs的个人奋斗

留学生来美国读书的起点不尽相同，但终点却大抵相似：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

然而现实很骨感，在一个文化不同、语言不通的国度，能一毕业就找到一份工作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近年的统计显示，80%的学生不得不返回国内。

但是有一个专业的留美就业率却遥遥领先，也即是计算机专业，尤其在早些年的时候，根本不用愁工作。

在美国找一份软件工程师的工作，就算不光鲜，薪水也足够靓丽。一毕业就年薪十几二十多万，一跃成为美国的“准中产阶层”。

于是就如前文所说，世界各地的留学生纷沓而知。

对于本科就是计算机的科班学生，申请一个美国的计算机硕士，然后稍为认真上课、准备面试，拿到一份软件工程师的工作，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难的是许多本科并不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面临的将会是一年或两年的挑灯夜读。

eBiz的大部分学生，正是这样一批勤奋而聪明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CMU的课业之重，很多人来之前早已耳闻，也做好了心里准备，但真实经历过之后，依然让人喘不过气。

17个课程项目，要在一年之内完成，平均每个课程要在三周之内做完。再加上个人的1-2门选修课，可想而之，如果不是偷懒搭便车的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了学习。

周末是不存在的，也许偶尔能出去玩一趟，剩下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公寓-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到了赶Due（即作业截止日期或考试周），星夜兼程是不可避免的，深夜的校车上时不时还会碰到熟悉的面孔，原来一直在校园熬夜呢。好在这里是CMU，这样的生活也是大部分学生的常态，于是也乐于其中。

除了努力学习的一股蛮劲，他们的聪明也让人刮目相看。

CMU有一门非常著名的课程，叫做Cloud Computing（云计算），被称为“神课”。因为它的Workload（课程或作业负荷）非常巨大，让不少人望而生畏，即使是科班的计算机专业学生也忌惮三分，不敢轻易去上这门课。

然而正是这样一门难啃的课程，很多eBiz的学生毅然地添加到了自己课程表上，因为“神课”的另外一个含义，是对找工作具有非常大的帮助。

云计算这门课紧跟当前的热点，基于分布式系统和云计算，尽量模拟一个真实的工业界环境，让学生获得工业界的经验，在面试中可以招架住面试官的拷问。

他们在这门课程付出的时间是巨大的，大到Shamos几乎要禁止eBiz的学生选这门课，因为他们完全没时间去做其他事情了。

当外人以为这样的一群转专业学生无法消化云计算课程时，忽然发现在课程的积分榜上，名列前茅的几乎都是eBiz的学生。

每周的特定时刻，一层楼的会议室都会被他们占据着，直至深夜，灯火通明，讨论、完成这门课的作业。到了期末那几天，通宵达旦更是家常便饭。

到了找工季节，他们也会抱团取暖，互相通知各个公司的招聘情况，一起准备面试的刷题、白板面试等。

正是凭着异于常人的勤奋和一点聪明，一年之后，eBiz的学生可以站在各大公司的面试官面前，跟所有科班专业学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同一份工作，并且很多时候赢了同侪，让eBiz的就业率高企不下。

这样的故事，每年由几十个人上演，重复了十几年，直到它不得不停摆的一天。

6 cs行业的饱和

花无百日红，在经过了十多年的高速发展之后，IT行业也逐渐回归了理性。

经过门户、电商、社交、移动互联网等热点后，目前互联网行业已经缺少能够引爆下一个热点的元素，唯有人工智能在支撑着投资者的期待。

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从以前的众人哄抢，到近年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似乎已经“凌冬将至”。

2017年11月，亚马逊公司内部一纸公告，停止了应届生招聘计划，在留学生圈中无疑是一场大雪。

要知道，亚马逊公司一直以来是计算机专业学生的救命稻草，如果连亚马逊都不招了，那几乎宣告了一大片学生的求职之路已断。一线的Facebook, Google等企业也几乎停止了对应届生的招聘。

计算机专业硕士，是完全就业导向的，如果就业都无法保证了，那么学校继续扩招也毫无意义。

在关停eBiz项目时，Dr. Shamos给的理由是：该项目的特殊教学模式需要很多教职人员的参与，财政无法负担，无法继续经营下去。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人们似乎更愿意相信，在寒冬来临之际，全民转CS这门生意确实不好做了。

既然是生意人，那么最佳策略就是及时止损，等待下一个风口到来。

7 时代的见证者

eBiz生于2002年，彼时正是电子商务爆发的起点，十多年间，为互联网行业输送了一千多个有或者没有计算机基础的、来自全世界的学生，见证了行业的极速爆炸，也让无数的学生实现了转cs、留美工作的梦想。

而它也“走得很平静”，在Dr. Shamos身上看不到项目关停的忧伤，因为下个风口又来了，他转身又创办了一个AI（人工智能）硕士项目，旨在培养人工智能时代的专业人才，点进去项目介绍一看，这教学理念和课程设置，不就是eBiz嘛，只不过换了个更好看的外套，叫做AI。

于是，eBiz也就不仅仅是一个硕士项目，而更像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者，由Dr. Shamos带领着，跨过一个时代，顺手帮助了很多学生。当时机到来之时，转身向旧时代说声再见，然后进入下一个时代，继续自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