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姐姐没想到的是,58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把生活翻了个底朝天。
那天上午,在深圳租来的房子里,只有她和孙子在家。饭好了,孩子们还没回。
珍儿姐姐想打电话问问,伸右手,手抬不起来了,左边脑壳像有热水淋下来,一直淋到脸上。她连忙叫孙子,“快给爸爸打电话,我不行了……”
小儿子背她下楼上医院时,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躺在病床上,珍儿姐姐睡一阵,醒一阵,昏昏沉沉。
她想侧下身,发现右边身子动不了。
但那时候她一点都不怕——她不怕瘫痪了,因为不晓得自己是中风,以为是普通的病,住几天院就好了。
看到周围的人要么不能动要么坐轮椅,珍儿姐姐才后知后觉,“我该不得成残疾吧?”她用反手锤右肩膀,没得感觉,锤右胸,木木的,用力掐着肉再拧一圈,没得感觉……
她问小儿子,“我该不得成残疾吧?”
“您本来就是残疾了。”
……
终于盼到医生查房,珍儿姐姐问,“我这个病,得不得好?”
医生说,要慢慢来,好好复健。
珍儿姐姐除了打针吃药,按摩、每天到像个水泥罐子的东西里躺一会儿(那是高压氧舱),她还要练习用反膀子反胯子撑着翻身、坐起来、躺下去,翻身,再坐起来……(“胯子”,方言,腿)
住院十来天后,珍儿姐姐下地了,她用反手扶着床沿,拖着脚走走停停走了几步,右边的胯子、脚都木杵杵的没感觉。活到快60了,还要重新学走路。
20多天后,终于出院回家了。
家是原来的家,身体不是原来那个了。一开始,珍儿姐姐用反手吃饭,在家扶着桌椅慢慢走。周末,她让儿子扶下楼,到附近广场上走走看看。还到小区健身区,玩那个像骑马子的。
楼上邻居说,中风后,出问题的那半边身子要晓得疼才好,那是在好转,不疼没得知觉,那就是肉死了。
珍儿姐姐没想到——疼也是好事。
她要让右边早点疼起来,让身上的肉活着。
珍儿姐姐叫大儿子买了个搓衣板,每天把正手垫下面,反手带正手在搓衣板上洗衣服。
大概半年后,珍儿姐姐右边的手脚能慢慢活动了,疼,疼得她难受又欢喜。
几个月后,珍儿姐姐开始烧饭了。反手拙头拙脑,正手没得力,也没得准头,一搞就把菜撅到灶上。
家务做完,珍儿姐姐就到广场去走路。
广场上,到处是别人丢的饮料瓶子,她心想,反正没得事,捡几个瓶子还能卖钱。
孩子们都反对,“捡什么垃圾?别舍我们的人。”(“舍人”,方言,丢脸)
珍儿姐姐说,“这些瓶子是干净的,又不是在垃圾桶刨的。”
还好附近有收饮料瓶子的,是个30出头的安徽人,珍儿姐姐找了床旧被窝筒子(被套)放在安徽人的家门口,每次捡了瓶子,就倒进这个被窝筒子,装满了,就让安徽人称。
渐渐地,珍儿姐姐渣货越捡越多,有个月卖了700多块,她欢喜得很——在深圳她也能挣钱,不吃闲饭了。
三四年过去,她身上还是疼,胳膀子、手、胯子都疼,右边膀子、胯子都比左边细,牙板子呢,又疼又痒,身上还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医生说,青紫是因为吃了扩血管的药,时间长了,血管就跟太阳晒过的塑料布,变脆了,青一块紫一块就是蛮细的血管出的血。
有人建议珍儿姐姐去按摩,她不敢,血管那么脆,怕按破了。
前两年,珍儿姐姐左边关节也开始疼,还变粗了,医生说是风湿性关节炎。
但珍儿姐姐不管什么关节炎开节炎的,该干嘛就干嘛。她用正手拿筷子吃饭,打麻将、花牌(花牌,湖北老家的一种纸牌),打花牌动作慢些,慢就慢,反正是混时间的。
她说,“我现在可以跑了,就是不敢跑快,怕跶倒——他们说,中风的人一跶倒就不行了的。” (“跶倒”,方言,跌倒)。
不过她还是跶倒过两三回,有一次她的克起包、倒拐子都跶青了(“克起包”,方言,指膝盖;“倒拐子”,方言,指胳膊肘),她爬起来,到处摸,还好,到处都有感觉,没跶坏。
年前回老家,看到村里中风的继林,以前还能拄拐棍走几步的,天天坐在轮椅上。
珍儿姐姐劝他,“你要起来走,不能天天坐倒不动。”
继林说,“我没得力气,走不动啊!”
“你越是走不动越要走,再不走,你这辈子就走不成哒。”
像继林这样的人很多,本来有希望恢复得更好的,但因为怕疼、怕麻烦,身体一天天变僵硬了。
不久前,珍儿姐姐却闪了腰。
她在菜园子用锹挖田,挖得全身舒服。
第二天,她又想舒服一下,接着挖田,大概是用力太大,把腰闪了,本来就有腰椎间盘突出,这下不晓得哪时候得好。
十年了,身上疼了十年,但珍儿姐姐早就习惯了,她记得那句话,“不疼,你的肉就死了”。
她要身上的肉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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