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历史小说《皇图江山》】
一个月后，外公被爹送回了盱眙，外公带来的粮食也吃得见底了，重八家里又恢复了惯常的紧巴日子。
重八一家人苦熬苦作，随着重八的长大成人，勤快的他也越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陈二娘不禁对朱五四笑道：“咱们都是六十的人了，没几年活头儿了，如果能给咱重八娶个媳妇儿，也算死能闭眼了。”
不过，重八的父母都上了年纪，力气大不如前，腿脚也添了很多毛病，再加二哥重六的老婆病死了，重六又回到了父母身边，他也成了父母的一大心病，陈二娘对此不禁对朱五四叹道：“咱家就是这么个情况，船破又遇打头风！重四、重六都是懒货，指望不上他们自己能独立门户，我看重六的事先丢一边去吧，重八的事咱得抓抓紧！”
朱五四有些不放心道：“重六这小子不乐意怎么办？”
“不乐意能怎么办？那是他的命！咱做父母的，尽过心了，以后就靠他自己了，总不能把重八的那一份也给他吧？”陈二娘果决道。
两个人计议已定，便准备着来年实施，因为明年重八就十八虚岁了，是到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上一年（至正三年）秋天淮西一带先是大旱，继之又是遍地蝗灾，飞蝗过处遮天蔽日，以至于庄稼绝收；到了第二年，“春荒”的日子本来就难过，如今是难上加难，很多人只好去挖草根、啃树皮了，待吃尽了野菜、草根、树皮、树叶、麦苗、豆苗等等，观音土也成了一些人的腹中之物，年老体弱的人打熬不住，便开始慢慢饿死，陆陆续续的有些人开始外出逃荒。
很多地方甚至开始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很多小孩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被人抓去吃了；还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毙沟渠，待到家人发现时，眼珠子竟然已被人挖走！如此恐怖的情景，一时间弄得乡间人人自危，因此爹娘一再叮嘱重四夫妇，要把狗儿给看好。
重八的肚子也被饿得难受，对于很多事情他这个年纪既明白又不甚明白，所以每每向上天追问道：“为什么我们这么穷？为什么官府一点也不顾及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为什么，为什么……”待到他后来行走江湖时，更是看尽了官吏们的恶行与那些为富不仁之辈，内心只有刻骨的仇视！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便慢慢生成了瘟疫，开始在钟离县扩散开来。太平乡本来还算好些的，染病的人比其他乡都少一些，可是闹到后来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朱家所在的孤庄村很多人也开始染病，从一天死几个人慢慢发展到了一天死十几人，没出一个月，就眼看着户户遭殃、家家戴孝，很多人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真是一派惨绝人寰的景象！
这一年朱五四已经六十四岁了，陈二娘也已经五十九岁了，大哥朱重四三十多岁了，结果他们三个最年长的都先后染病。乡间的游医们对此束手无策，到最后连他们也不敢再接近病患了，生怕被传染上。
由于朱五四早先已被饥饿折磨得皮包骨，一旦染上瘟疫，极端虚弱的身子根本顶不住，没几天就撒手西去了，此时是四月初，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朱家根本没有心思下葬，心急火燎的重八只好跟着大嫂到处去求神告佛，希望老天爷不要再夺走老娘和大哥的性命。
可是无济于事，老爹死去才三天，好吃懒做、一身坏毛病的朱重四也追随老爹而去！到了四月二十二日这天，可怜的陈二娘也已到了弥留之际，临死前她还拉着重八的手，艰难的说道：
“娘这心里，一万个不想死啊，没给你娶上媳妇，娘不能闭眼！但是，你姥爷活着的时候，逢人就说你是个好命的，娘到了那头儿，也会时时看着俺重八的……恁老朱家八辈子的穷根儿，就靠你挖走了，别叫娘在那头儿也掉泪……”
等到娘咽了气，方寸大乱、痛断肝肠、虚弱已极的重八也跟着晕死过去。待到他醒来后，心绪才稍稍得以平复，便对二哥说道：“现在咱爹、咱大哥的棺材都还在村庙里放着，如今娘也走了，二哥，你看怎么办？”其实那不是什么像样的棺椁，只不过几块破木头钉在一起可以勉强装人罢了，也没有什么装殓用的寿衣。
“还能怎么办？想法子葬了吧。咱家是外来户，在村里没有根基，这里没有咱家一分地，只能求求刘田主了，咱家租了他们家快十年的地了，他总不能连块下葬的地都不给咱吧。”已经年过三十的重六悻悻然说道。
重八心细，他有些怀疑道：“刘德这个玩意儿最不是东西了，以前我给他家放牛，没少挨他的打，要他施舍一块地，那就是割他的肉。”
“不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如今都这个光景了，他刘田主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咱爹娘、大哥的尸身扔到荒郊野外去喂狗吗？”
重八只好决定跟着二哥去试一试，两个人便穿着一身破烂的孝服到刘德的家门口去跪着求见，刘德晓得来意后，果然闭门不见。
重八兄弟只好大哭起来，希望能唤起刘德的恻隐之心，可是不曾想，却把个刘德给惹怒了，于是他气呼呼地走出门来对着重八兄弟恶狠狠的骂道：“你们这两个杀才！晦气货，扫把星……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刘德家的地，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祖宗基业，怎么能随便给你们这些外乡人！”
“刘田主您大恩大德，俺爹给您当了十年佃户，没少您一斗粮食吧，这份情义您不能忘啊！”重八哭求道。
“呸！”刘德继续骂道，“没有我刘德，你朱家都喝西北风去吧，以前是俺爹当家，租子收恁二分，让村里都来评评理，俺刘家多亏！快点滚吧，别在这里得了便宜又卖乖了……”
重八兄弟偏就哭着不走，把个刘德弄急了，眼看就要拿棍子来驱赶。正巧刘德的大哥刘继祖闻讯赶来，他一向为人厚道，忙出来制止道：
“老二，你多浑！闹出这一出儿，在村里有光儿了？行，你不舍地，我舍！”然后刘继祖转身对重八兄弟说道，“五四大哥虽然不是咱村里土生土长的，但是咱孤庄村谁不知道恁爹是个忠厚长者，这个葬地我刘老大就出了，恁兄弟两个别哭了，快起来吧。”
重八兄弟赶紧磕头叩谢道：“大老爷厚恩，俺兄弟没齿不忘！”
燃眉之急总算解决了，重八哥两个把家里翻了底朝天，才好歹凑足了一些发丧所用的必备之物。
待到寒碜地安葬了父母和大哥以后，已经成为寡妇的大嫂便对两兄弟说道：“两位小叔，如今恁大哥已经去了，咱家里又是这么个光景，就叫狗儿先跟着我，去俺娘家救救急吧！”
重八虽然有些不舍，但家里已经断粮，他只好由着大嫂领着侄子回娘家去了。大嫂走后的这天晚上，心思细密的重八忍不住对二哥说道：“咱老朱家第三代就狗儿这一棵独苗儿，狗儿才六岁，要是咱蛋儿活着该多好，他今年就十五了，咱也不怕他跟着大嫂改嫁了！”蛋儿跟重八年纪相仿，感情也非常亲密，重八一直不能释怀蛋儿的死。
一脸麻木的重六苦笑了一下，对重八说道：“老四，你管得真宽！眼下你就别操大嫂的心了，想想咱弟兄两个怎么度过眼前这道难关吧！谁也靠不住啊，咱大姐家死绝户了，指望不上……咱二姐死了以后，二姐夫也不打渔了，带着保儿去外地逃荒了……恁三哥一家，逃荒走了也快一个月了吧，咱爹娘如今不在了，他还都不知道呢！”
说着重六掉下了眼泪，重八也跟着哭了起来，重六又接着说道：“恁大哥、我、恁三哥，俺三个从小没少让咱爹娘操心，一天福没让咱爹娘享过！老四，你是个好样的，眼下这场灾荒一时是过不去了，二哥想好了，出去逃荒，是死是活很难说啊，就让二哥去吧，你留在家里，也算给咱老朱家留下一个希望！”
“不行，要走，咱们一起走，路上还有个照应！现在咱家里就剩下咱哥儿俩了，如果二哥你再一走，我身边连个亲人都没了……”重八有些舍不得二哥，想着刚刚谢世的父母，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重六坚持要走，但重八也坚持要跟着，重六只好做了妥协，想再熬一熬等到秋收时节看看再说。可是到了九月间，淮西的灾情丝毫未减，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得差不多了，骨瘦如柴的重六于是对重八说道：“眼看天气就要转冷了，想吃草根树皮也没得了，二哥必须出去逃荒了！听二哥的话，老四，你就好生留在家里吧，只要咱兄弟有一个人在家，咱老朱家就没有散，明年春上我一定回来！”
话是这样说，但是家里仅存的一点保命的余粮也不够重八坐吃山空熬几天了，他只得说道：“二哥，我不跟你走也行，可是留下我一个，吃什么？”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你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去刘继祖家借粮嘛，他是个大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再不行，你就去大嫂娘家看看……重八，你还是个半大孩子，能张得开这个口，要是换作是我，我堂堂一个汉子，怎么张这个口？”
好说歹说，重六终于说服了重八在家里留守。
兄弟俩分别的那一天，重八近乎泣断肝肠，仿佛这是与二哥的永诀一般，他尽管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二哥也不断劝慰，但就是止不住这股莫大的哀恸！以前日子虽然苦，但一家人在一处，如今家里厄运不断，几番生离死别，没了父母庇佑、没了亲人帮衬的重八怎能不纵情一哭！结果二哥也被重八的情绪所感染，索性也哭得一塌糊涂。
十年后，当重八确确实实地得知了二哥的死讯后，他才恍惚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让他在这一天哭得那么伤心……
二
重八送走二哥以后，没多久家里的米缸就见底了，但是他不想去求刘继祖，虽然刘家老大上次发了慈悲，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家还会拿出不多的救命粮再施舍给自己，重八不想低三下四的求人，何况最终的结果也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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