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力民醒来的时候还没发现右腿没了。他只顾着判断这是哪儿。床单是白的,窗帘是灰的,隔壁还躺着一动不动整个脸包着的呼吸机的人。一眼往远处看去,有一排人躺着,个个都没动静的。
黄力民单纯,以为到了天堂。对死亡的恐惧感还是如影随形。黄力民感觉嗓子疼,钻心的疼。咽口水都会要命的错觉。不然他就叫起来了。
黄力民只好去动手指,但心里难受的像被一只铁手狠狠地拽着心脏。是死是活还是没有理清情况。这个山东大汉子流下了稀罕的,称作泪水的东西。
妻子发现黄力民醒来的一瞬间就跳起身就叫医生了。
医生姗姗来迟,也不觉得惊喜。这个医生带着厚厚的眼镜。来回鼓动着眼睛察看。
最后又看了看监测仪的数据,大声的宣布:“情况稳定,观察两个小时,转回病房。”
黄力民才确定的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了。有惊喜也有许些惊讶,能在和后八轮的撞尾,又连续被后面车子夹心撞击后活着的确挺令人惊讶的。
医生走后,妻子又坐回床边。开始掉眼泪。黄力民想安慰,但嗓子眼都疼的慌,只能皱眉。
黄力民状态稳定,思维也清晰起来。长时间昏迷的人有了回归感,黄力民的病床对面墙面上有一只电子表,看显示的时间是八月十二号。黄力民记得自己是二号走的高速。自己整整睡了十天。
下午边的时候,护士过来喂了几口水,这几口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黄力民的嗓子瞬间被沾润,嗓子口到胃都有说不出的舒服感。再后,水的魔力让嗓子润泽, 黄力民觉得自己能发出声音了。
他喊出了第一个词:“嗯。。”音拖了很长。
妻子在旁边听得明明白白。刚停下来的哭泣,立马又续上了。
黄力民烦她爱哭。但此时却也想不明白要去说什么,本能的又喊出了一句:“起身。。”这时护士也听到了,她边写着东西边说道:“你全身肋骨断了好几根。暂时还不能起身。家属可以适当摇高床。”
黄力民听护士一提肋骨,终于想到自己可以说什么了。他小声的问道:“我严重吗?”心里想着能轻快的到哪儿去。自从完全清醒过来后,也知道自己呆在ICU,俗称医院离鬼门关最后一道的屏障。
护士抬头看看他,又转头往妻子望去。她没有做任何回答后又埋头写了起来。。黄力民只好又转上妻子求问。
妻子抿嘴,也好像不愿意说。黄力民心里一膈应。知道自己这回栽了。铁定轻不了。心里五味俱全。又流下了眼泪。
他哭,妻子也哭。妻子做事细腻周到还帮他擦眼泪。护士见不得这番场景,自己退出去了。
黄力民不死心又继续盘根问底:“我是不是废了。这辈子完了。”
妻子一听,连忙摇头。两人同林鸟多年,也知道黄力民性格,只好盘托。
妻子道:“肋骨断了五根。肝脾破裂。左手骨折。还有。。。”
妻子没有往下说。黄力民也知道严重的在后边没说出来。他连忙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去掀开薄薄的被套。往自己身体上望。没见异常。难道是。。。
黄力民急,一脸恳求的问妻子:“还有什么。莲,你告诉我。是不是。。。”
妻子哭得更伤心了。她一个劲摇头。就是不愿意说。
黄力民只好假装不再问了。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这些都是发生了的,成了事实的事情。我有良好的心里准备。你知道我不是脆弱的人。”
妻子看向他。许久。眼泪如细涓不断。
好一会儿,像是做了极大的决心。才缓缓地有气无力的小声说道:“你摸摸右边。。。的腿。”
黄力民心一下像坠入地狱。脑袋里懵懂不堪。手无力的但十分坚决往腿下面摸去。摸一寸,有温度,心里安稳许些。再摸,空荡荡。再摸,还是空荡荡。
从大腿一半的地方往下都没了。黄力民在那一瞬间过后极累,想哭,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心里闷,却不见窒息。只能这样傻傻的不舒服着,直到四处回荡的声音也渐渐没了。
2
黄力民失去了腿。救回了命。
从ICU转回普通病房也没回过神来,原以为自己有强大的内心。其实不是,人类在真实直面身体的缺失后那种惆怅,除了在崩溃中苟活,尽力去说服自己接受这种骨肉分离的痛楚。还有一种就是绝望。
黄力民才二十六岁。新婚六个月。
虽然在一场惨烈的车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残疾这个词语不知不觉刻在大脑记忆那段组织里。
黄力民有时候趁着没人在身边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去摸右边的腿,他不知道自己是对失去的缅怀,还是希望摸到一个奇迹。
反正,人生里从来没有奇迹。
没有奇迹还算了,还要面对残缺后的种种。马术比赛,徒步等节目。
任何一种需要双腿协作的运动,都会激起涟漪。黄力民变得越来越沉默。
直到一天,一个备着大箱子的中年男人走进病房。
黄力民永远记得那个人走进病房那一段时,他的箱子细长又高,侧着身子往里走,箱子的上角还别进了门上边的锁链上,他想用蛮力冲进去,不得,把门撞得叽叽作响。好一会儿。护士过来换药替他打开了门。
他走进来,对所有躺着病人微笑。
黄力民问护士:“他是干嘛的,几床家属?”
护士一边把药抽进盐水里一边说道:“他是卖假肢的。医院合作的公司。允许来病房科普。”
黄力民立马变得安静起来。
他想了一夜。那一夜他支走妻子。一个躺着病房了。灯被护士关掉了。其余人都睡着了。窗帘没有拉严实,二十厘米的小缝,透过窗户,望远处的高楼霓虹闪烁。黄力民想,人,本来就是活物,动物。他需要运动。
躺着床上等着,望着,恼怒着。绝望着,惆怅着。这算是什么。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活一天少一天。
黄力民一夜没睡。第二天就跟管床的护士说:“我要那个卖假肢的电话。”
妻子在一边哑然,显然她想哭,手握着的羹勺紧紧地,清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黄力民买了一只假肢。那是一只米黄色的假肢,可以套进裤脚,根据残肢力学定制的。与身体缝合的部分还贴着透气棉。黄力民第一次带上它,下楼去散步。脚还协作不够,走得歪七扭八。所幸有拐杖才没有摔倒。但是夏天的夜风带着蒸腾的热气喷薄。黄力民感觉得到了焕生。
他可以站着感受一切。他可以训练。和那支假肢配合,做最亲密的拍档。
黄力民慢慢走出来了。
3
黄力民夜晚拆开假肢,准备换纱布的时候,发现一块小纱布扯不开来了,他使出一点力,撕下它,脚却出血了。红色蔓延了整个残肢,黄力民刚开始觉得只有血腥味,后来还闻到了腐肉的味道,他觉得不对,用力嗅,发现,从血液中散有浓浓的恶臭。
黄力民来到医院。
医生在清创后,呈现了是血红的肌肉,稍微肿胀。医生看到了,黄力民和妻子也看得明明白白。
“你脚发炎了,禁止带假肢,等痊愈了再考虑佩戴。”
“没有它,我没法工作。我不能瘸着腿跑上跑下。”
“为了健康,先生。别让他恶化了。”
黄力民回到了家。开了药。妻子耐心的涂抹。
黄力民突然冷不丁地来一句:“你觉得我可以戴得对吗?”
妻子抬头望他,好一会儿说道:“我帮你请假。”
家里都是暖黄的灯光,本来是温馨无比的。黄力民觉得寒冷不堪。他突然莫名的恨自己,恨妻子,恨妻子本来希望听到一句认同的话。她却不给。
黄力民没有听任何人的话,一意孤行的戴上假肢开始工作。他开始觉得假肢是那么膈应他。走一步要疼十秒。再走五步,他要停下来擦汗。走一小段路程,他必须停下来,蹲下来,让右边的腿悬空。慢慢分解如一根绣花针在骨髓上搅动的疼痛。
黄力民晕在小区门口了。
送到医院时,苏醒。医生掀开他的假肢,纱布已经粘着腿面上,乌黑的血液浸透了它。医生咂舌。反过来训斥妻子:“我说了不能带,反复发炎坏死了。彩超探下去都没有血流了。皮肤发热。都脓毒血症状了。你们家属怎么当的。这是要命的。”
妻子只会哭。黄力民想替妻子反驳几句。其实是自己作的。一切都是自己作的。
“立马签字。急诊手术。”
黄力民又救回了一条命。但右腿更短了。整整比左边短了66厘米。
但这次黄力民倒是坦然了。他从麻醉中醒过来时候,又下意识的望去自己的右腿。
这次他没惊讶,反而笑了笑,对妻子说道:“看样子我们又得买新东西了。”
妻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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