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儿个七夕,儿子景波和媳妇小洋紧贴着开门进来,见秀兰站在厅里,立马放开缠绕。
“妈,还没睡啊!”儿子的声音有点甜糯,似乎还没从他媳妇儿身上回转过来。
“嗯,就去睡了。”其实她有件事想和他们说。
“妈,帮我把花插上。”小洋递给秀兰一捧大红的花。她按下想说的话,去找瓶子。玫瑰花艳丽芬芳,让她想起老家院子里的美人蕉。
“乔木睡沉了,小猪猪一样。”小洋去小房间查看了一下儿子,出来时哼着歌曲。
两人一起进了洗手间,窸窸窣窣,还有压抑的笑闹。秀兰去厨房装汤,蒸汽扑腾,她心里空空的。
刚刚才升在电话里说,“今天七月七,晚上我哪都没去,就搬个躺椅在院子里躺着,那个星子啊,贼亮!老太婆你还记得不,牛郎织女在哪里还是我告诉你的嘞!他们现在还在那里,你看看,你去楼顶上看看。”他说得有点急,声音却软软的。
三岁的乔木在澡盆里叫嚷着:“奶奶,把大象给我,把大象给我,还有洒水壶……”她不得已挂了电话。“这死老头子,这个点,我哪有时间上楼顶。”她边找冲凉玩具边嘟囔着。
老头子才升其实不算太老,刚过六十八岁。这些年,他独自在家种着田地,养着鸡鸭,打理着屋前屋后的蔬菜瓜果。
现在物流发达,时不时地,他把能寄的土特产挑到镇上,过称包装,递过几张皱巴巴汗浸浸的纸币,再心满意足地走十几里路回家。
他试过去城里和老伴儿一起看孙子外孙子,可城里孩子的家都太小,规矩又多,老家还有个风烛残年的老娘,他待得慌。老娘走了后,他又说屋子没人打理,执意不肯再去城里了。
只有过年了,秀兰才和孩子们一起回老家。隔了整一年,老夫妻俩才又重新躺一张床上,都不舍得睡,絮絮叨叨到深夜。
眼看着对方的头一年比一年白,背一年比一年驼,皱纹一年年把脸堆满,腰疼完腿疼,腿疼完浑身疼,两人都藏了同样的无奈与企盼。
2
七夕这天,太阳很猛,整个天地像着火了一样。花生地里,花生根茎蜷缩着往地上扒拉,叶子黄不蔫叽的。正是拔花生的好时节,如果再来一场雨水,花生该在地里发芽了。
才升很疲乏,想躺下来歇口气,但看一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花生垅,他又抹了把汗,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左右开弓,继续拔花生。
“多子多福,多子多福啊!”看到花生蔸上累累的花生,才升咧开嘴笑。他想到他的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自己算是有福之人,身上陡然有了力气。
“城里的花生油贼贵,又不香,还说转基因啥的,唉,吃得不放心。”前几年,老伴儿在电话里发牢骚。
他听完心里就放了个计划。反正地荒着也是荒着,不如种上花生,收成了榨成油,寄给孩子们去。自从不再出去砌房子,他老觉得闲得慌。把闲置的两亩地利用起来,也是件一举多得的事儿。
孩子们自然欢喜,嘴上劝慰了几句别累着多休息,转头就在朋友圈里晒开了。图片是盛着橙黄液体的一排塑料壶,配词是“正宗纯天然无污染有机压榨花生油,老爹牌,如假包换!”点赞数蹭蹭蹭地涨,还有人想买,主人便慷慨地送出几壶。
孩子们教会才升用智能手机了,他也在下面点赞,发些乐呵呵的表情。
可这会是真累了!将近正午,他头被晒得晕乎乎,脚底打飘,手上没一丝力气。“咚”,他一屁股坐在枯黄带绿的花生苗上,一丝清凉透过汗湿的裤子渗上来。他干脆躺了下去,筋骨得到舒展,全身松软下来。
阳光太刺眼,他转了个身,侧身卧着。草帽盖在脸侧,虫子在耳侧嗡嗡,他眯着眼看金光铺洒在花生藤上,恍惚起来。那远处弓身使劲儿的,不是秀兰是谁?
十八岁的秀兰一身花衣,辫子垂在两肩。她弯腰,一手一蔸花生藤,“嗨”地喊出一声脆响,腰身弹起,花生被连根拔出。一个个摞着的饱满花生挂在眼前,秀兰兀自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牙齿雪白,两颊红扑扑。
藏在隔壁土里茶树丛后面的才升,也差点“噗嗤”笑出声。那个腰肢柔软却有力,脸庞小小却精致的女子,是他喜欢的那一类。
昨天有媒人来说亲,把对方夸成了一朵花。他不想糊里糊涂,缠着媒人带他偷偷去看一眼那女子。果然,只一眼,她就入了他的心。
才升也不差,身形挺拔,俊朗健壮,关键他是一名“砌匠”,手艺超群。田地责任到户后,有手艺傍身,等于多了一条生财之道。
秀兰初见才升,眼睛里陡然添一层亮色,脸也蓦地红了。才升瞧在眼里,丝丝喜悦如蜜渗入心底。
花生地里的才升,咂咂嘴,似乎还能体味到当年的甜蜜。借着这份舒坦,他沉沉睡去。日头挂上西边树梢,他仍然昏睡着……
直到山湾里最后那个打鸟的少年回家,看到才升地里空着的箩筐,才发现花生苗里的才升,把他搀回了家。
3
秀兰一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宁,接完才升的电话,她也没能轻松起来。
看着在水里欢快扑腾的孙子,她稍稍安心了些。孙子像儿子,儿子跟他爹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每看到这两张脸,她就会偷偷品咂一下以前的日子——那是多少年前的好日子啊!
今天是七夕,她更是念想得厉害。
嫁给才升后,日子并不顺当。
才升是家里长子,弟妹众多而房子并不宽敞,且每时每刻都在忙。很多时候,他们连说句悄悄话的机会都没有。
“双抢”之时,农田里的水要从很远的水库引过来,每家每户要出一个人去沿水渠守着,才不至于水被中途截走。才升每次都自告奋勇夜里去“守水”。
那一年的七夕之夜,才升从外面砌房子回来,在饭桌上悄悄勾了勾秀兰的手指。秀兰懂他的意思,扛了把锄头,跟在他后头去了山脚下的水渠边。
真正的夜色如水啊!秀兰到现在都还感叹,虽然月亮不满,但那一天空的星星亮得不成样,亮得万物都披了银色。
星子们兜头兜脸罩着他们,周边除了虫鸣和水流声,就只剩对方的心跳了。他俩并肩躺在水渠边。
才升把秀兰的头移到他胸口上,指着头顶一条若有若无的亮带,“那是银河,牛郎织女就在河两边。喏,最亮的星星看到没?是牛郎,旁边还两颗小的,是他们的孩子。河对岸那颗最亮的就是织女了。”
故事听了很多回,但秀兰第一次明确他们的位置,开心得哈哈大笑。回头想想他们的遭遇,又闷了声。
“你说他们傻不,跑天上当什么星星,受天下人仰望有什么用!”
“你傻呀,他们有什么法子嘛!”
“反正我们要做那地上的平凡夫妻,天王老子也打不散的快活夫妻!”才升边说边毛手毛脚,说要做一回畅快的夫妻活儿……
澡盆边的秀兰“噗”地笑出声,孙子诧异地看向她,她回过神来,把孙子抱出了澡盆。
4
乔木看《小猪佩奇》的当儿,她去厨房忙乎。
儿子来过电话了,说和小洋在外面吃饭,不用做他们饭菜了。秀兰清楚,他们是去过七夕节呢!现在电视、微信上都说,这才是地道的中国情人节,年轻人都赶着趟儿去过节。秀兰理解,秀兰也有些得意:多少年前,她和她的才升就过这节了!
厨房里熟手的事,做了好多年。媳妇小洋是广东人,喜欢喝汤,所以广东靓汤秀兰也做了好几年。他们又在备孕二胎,汤要做得更精心些。加上几根山药,汤香很快就起来了,小两口回来时,刚好可以喝。
汤的浓香里,回忆多了几个回旋。
那个在七夕的星光下,说要做天王老子都打不散的夫妻的枕边人,不过两年光景,差点成了别人的枕边人。想到这,秀兰的心还有些揪着。
结婚两年后,秀兰的肚子没一点动静。秀兰母亲偷偷送来许多草药,她一一煮了喝,可还是没能喝出一个孩子来。
婆婆的脸一天天垮了下来,指桑骂槐地说她是只不下蛋的母鸡。村里刚嫁过来仨月的新媳妇,眼瞅着肚子就大了,秀兰一家更急了。村里的好事者也时不时揶揄才升,笑话他光耕田不撒种。可怜才升被羞得无地自容还得强颜欢笑。
又一个七夕前后“守水”的夜晚,才升被村里的年轻人伙同着去了水渠。秀兰不好意思立马跟去,等夜深了,想起他没带水去,就踩着星光去了水渠边。
才升所在的位置影影绰绰,明显不是一个人。秀兰藏住自己,慢慢从侧面绕过去。寂静里,风吹来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才升哥,嫂子没问题吧?为啥这么久还没小孩?”这是村里待嫁的女子,平日里看才升的眼神,热烈得很。她坐在才升身边,头歪向才升的肩膀。星光下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能有啥问题!是我们商量好的,家里太小了不够住,等我们攒够钱,自己建了房子,再生小孩。”才升挪了一下身子,影子也倏地分开。
“才升哥,我……”女子娇羞欲滴。
“我去那边看看,你在这坐会儿。”才升起身朝秀兰这边走来。女子捂住脸,飞快地跑了。
才升并没有发现秀兰。在离她几步远时,拿出烟卷抽烟,划火柴的手抖抖的。点着后用力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那女子漂亮,从懂事起就喜欢他。他心里没有她才怪,否则不会这么紧张!
秀兰心里酸酸的,蹲了好久,才假装刚到,跟才升去会面。
事情并没有完。
那女子一计不成,恼羞交加,干脆撕破了脸皮来争取自己的幸福。
她跑到才升家里,跟才升妈妈声泪俱下,说自己如何喜欢才升,为了才升,她可以命都不要,只是自己懂事晚,等她醒悟过来,才升已娶了嫂子。最后她抛出杀手锏,她可以为才升生下一箩筐孩子。
才升妈心动了,跑去找才升商量,才升对她大发一通脾气,使得她再不敢提这茬。那个女子还不甘心,天天去才升下工的路口等他。最后她娘家人觉得实在丢脸,匆匆把她给嫁了,嫁得远天远地的。
秀兰揪着的心才放下来,但凡才升有一点异心,自己的人生全部都得改写了。
还好,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命运,拧成煤油灯里的两根灯芯,旺旺地燃烧着。不出一年,建成了自己的房子,此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填满了每一个日子。那日子过得是怎样的心巴着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么大风浪都扛过去了,他们再没想过会有分开的一天。
5
眼瞅着近九点了,乔木在沙发上东倒西歪。秀兰搂着他,哼着曲子,那都是儿子女儿们小时候听惯了的,孙子也吃这一套,很快睡着了。
趁这空挡,秀兰去了阳台。高楼的上面,有一角天空露出来。城市太亮,并不能看到老伴儿说的贼亮的星星。
秀兰长叹了一口气,每年每年都是这样过七夕。她在城市里待了十年,前些年在两个女儿家带外孙,这些年来大儿子家,才升在老家待着,过年了才团聚一下。儿子媳妇只有七天假期,还没捂热被窝,秀兰又得跟着孩子们回城里。
这跟天上的牛郎织女有啥区别!秀兰愤愤起来。
儿子总说,让爸上来吧,地别种了,鸡鸭别养了,过来一家团聚,不少他吃,不少他穿。可秀兰明白,他也就是说说。
先不说才升故土难离,就算他抛下家里一切上来,住哪里?总共两房一厅,现在住着已紧巴巴,再进来一个牛高马大的人,头一个觉得憋屈的是媳妇小洋。她那心气儿,才升也受不了。
再一个,他还有个老娘要伺候,虽然老太太能吃能睡能动,但才升总信奉“父母在,不远游”。这些年,他更懂儿女不在身边的凄苦,所以总不舍老娘孤零零在老屋。
带孙子天经地义,秀兰也明白。但儿子女儿们怎么就不回头看看,父母也老了,他们还能活几年呢,他们也要伴一伴啊!只知道一味地叫老爸上来,怎么就不想想放手让母亲回家呢?要知道,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啊!
那天一家人看电视,一档节目里,一位美国丈夫退休后,为妻子种了一山谷的玫瑰花,在妻子七十岁生日那天,拉着蒙着眼睛的她站在满山的玫瑰花丛里,大声地说“生日快乐”。妻子落泪,毫不顾忌地亲吻着长满老年斑的丈夫。
秀兰心有所感,想起她的才升,才升为她在屋前屋后种的黄的红的美人蕉,那是刚生了第一个孩子后,才升去山上挖的。她也忍不住想哭,又不好意思,借口去了厕所。
儿子媳妇的话从身后传来,句句戳心。
“这老人有毛病吧,这么大年纪还折腾,作秀吧?”媳妇的嘴一向刻薄。
“哈哈,也就是在国外,在中国这样做,自己没被折腾死,也被笑死了。老成那样了,哪还有精气神爱来爱去的!”儿子打着哈哈说。
秀兰恼怒,又有些不甘,最后安慰自己:算了,他们年轻,等他们老了,自然就知道,年轻时像火一样的爱,并不会凭空消失。上了年纪的人不说爱,不表达爱,并不代表就没有爱了。
6
就像此刻,她心里火燎火燎的,记挂着家里的老伴儿;想起年轻时俊朗的才升,俊朗才升所做的事儿,心里激动得翻起了浪花。
那时四个孩子都在上学,才升已是大包头师傅。有一天,他正举行收垛仪式(垛,指屋宇左右外墙上部三角形区域。收垛即在垛面最高处落下最后一块砖,叫金砖,并架上屋脊梁,有收尾之意。收垛仪式通常由包头师傅主持),撅着屁股准备放金砖,他吩咐副工:“泥来!”副工从他后面提着泥灰桶快速向前,速度太快,他的右肩猛地顶在才升的屁股上,才升失去重心,一下被掀倒,从墙的另一面翻身掉下!
紧急时刻,才升双手本能地攀住墙砖,老天保佑,墙里面有一小截木头伸出来,勾住了他胸前两层衣服,使他像蜘蛛一样挂在墙上。
外面的人连声惊叫,以为从近十米高的屋顶摔下,才升不死也残了。直到他在里面大喊救命,人们才醒幡过来,速速搬来两架爬梯,接起来,把才升救下来。
大家劝他回去休息,他定了定神,吐了口唾沫,大声说:“没事!时辰不能错过,继续收垛!”
那时秀兰正在家里忙乎,只听得有人奔到过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才升哥哥从屋顶掉下来了!嫂子你快去!”
等秀兰哭喊着跑来,才升已立在脊梁上,手握大公鸡,口唱咒语,驱除四方煞气。当他看到披头散发的秀兰,趔趄了一下,声音顿了一顿,随后又继续没完的仪式,念唱比刚刚更大声有力。
他想告诉秀兰,他没事。
夕阳映照下,立在脊梁上的才升昂扬挺拔,像棵大树一样庇护风雨,又像一座大神,带来福佑。他让秀兰安定,又让她激动。
现在电视里总说男神男神的,女孩子希望他的男神驾着七色云彩来娶她。秀兰回味着那一天的情景,不就是电视里说的那样么?
她的男人,立在屋脊上,远远看去,就像踩在天边的云彩上,一齐朝她飞过来,她担心得紧,也骄傲得紧!
她的男人,就是她的男神!
如果才升现在在她身边,她一定会攀到他身上,摸摸他的脸,拉拉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鸡皮鹤发也不能减少她对他的喜欢。
她也很想问问年轻的儿子媳妇:你们总不待见、不相信老年人的爱情,那你们看看,如果这都不是爱情,那啥子是爱情?
7
秀兰在阳台站累了,慢慢踱回厅里。回忆让她激动,也让她煎熬。她不知这样的分离还要持续多久。
十年前,因为心疼大女儿没有公婆帮忙,帮他们带大了外孙女;七年前,二女儿也眼红有亲妈帮忙,三请四请让她带孩子;三年前,大儿子有小孩了,义不容辞,她又来了;再过一两年,小儿子该有孩子了……
当秀兰在七夕的灯火下牵肠挂肚时,她不曾想到,老家的才升,也是同一番景象。
被少年牵回家后,才升全身懒懒地,他不想做晚饭。给老伴儿打了个电话,怕她担心,只捡开心的说。
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自个儿做的烧酒,就着刚摘的新花生,他在院子里的躺椅里躺倒,头晕得没边没际,胃也翻腾得厉害。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小两口刚建了现在的房子,背着一身债,少吃少穿。看着秀兰每天撵着咯咯叫的母鸡找鸡蛋,他悠悠感叹了一句,“唉,这辈子都没吃过一顿饱鸡蛋。”
秀兰朝他嗔笑,暗暗攒着鸡蛋。一个月后,她支开小孩子,架起锅子,烧开水,开始敲鸡蛋。蛋清刚刚凝聚变白,就捞上来放到才升的碗里。才升起初不好意思,秀兰拉出一篮子的鸡蛋,财大气粗地说,“吃,放肆吃,吃饱了算数!”
才升这才放开肚皮吃,他吃一个,秀兰敲一个,一连敲了二十多个。摸着滚圆的肚皮,才升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
他的秀兰,把他当小孩一样宠着。那样的日子,虽然穷,可他舒心得很。
那样的好日子,有多少年没过过了呢?他仰头喝下一大杯烧酒,胃烧得厉害,头就更晕了。
这十年里,他无数次地想他的秀兰,想她在身边,娇憨地喊他,温柔地抱他,就算凶巴巴地骂他,他也愿意。可城市里的秀兰,总说,“快了,快了,孙子上幼儿园我就回去了!”
他也想秀兰和孩子们别这么为难,毕竟孩子们并不宽裕,秀兰过去,就能省下请保姆的钱。省下的钱,可以交房贷车贷,孙子的这个班那个班的费用。
他也想上去多帮点秀兰,可城市真不是农村人待的地方。话不能大声,痰不能乱吐,孙子得当老子养着,出门不知方向,邻居谁也不认识谁。
再者,他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虽然老母亲已于年初睡在了对面山坡上,再不能为他下一碗长寿面,他也已如老树般,难以挪移了。毕竟,他也是近七十的人了。
这样的时刻,饥肠辘辘,浑身乏力,他想念老母亲那一碗挂面,更想念秀兰给他煮的那一个个软乎乎的鸡蛋……
星星在才升头顶沉沉浮浮,牵牛织女星仍亮堂堂地隔河遥望着。才升灌完了最后半杯酒,眯着眼,抖着舌,“秀……秀兰,牛郎织女星……在那……”他想举手指给她看,抬至半空,又“噗”地垂下,没了声息。
8
十点四十分,秀兰在沙发上坐定。儿子媳妇还在洗手间窃窃私语。秀兰默默地组织着语言,把“儿子,我要回家了!”“儿子,我可以回家吗?”换来换去,最后,她决定选前一句。
“景波儿,小洋,我想和你们说件事。”秀兰从没有如此正式。景波不由得收起顽皮,正视着母亲。
十年光景,母亲头发几乎全白了,颈上的褶子,何时已蔓延上脸颊、额头?他心里一惊,想起远在天边的父亲,那张脸,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乔木已经三岁了,我想回去陪你们的父亲了,不再上来了,你们照顾好自己。”秀兰终于说出来了。
“那我们……”小洋愕然又无措。她从没想过婆婆有一天会主动提出来走,她们婆媳相处,一向还算和睦,她待她也不薄,逢年过节该给的都给了,婆婆有什么理由要走!
景波却捕捉到了母亲的坚定,他制止了小洋愠怒的神色,一口答应了母亲的要求。
秀兰浑身轻松,为儿孙辈服务到此为止了,她要回去守着她的才升,续上天王老子都打不散的夫妻生活。
晨光微露时,景波被电话声吵醒:“景波儿啊,快回来,你爹昨晚去了,凉透透地在院子的躺椅里。慢慢地告诉你娘,不要吓着了她……”
秀兰还在做着悠长的梦,梦见她跨过了那银色的天河,扑进了一丘星河里,才升在前面遥遥地招手,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亮样儿……
牵牛织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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