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曾经是个北方人。
他的少年时期是在山东一个沿海的农村度过的,后来考上了川大,毕业之后留校当了老师,接着又遇见了我姥姥——于是回乡的念想便一再被推迟,这一迟,就是一个甲子。
最让姥爷念念不忘的,是北方的雪。他常对我们反复絮说着故乡的雪。姥爷常说,北方的冬天,冰雪极多,他们那时候小,最爱吮屋檐上的冰棒、松针上的雪。他说,那雪浩浩荡荡,若银蛇乱舞,大地也为之凄然而美丽。但家人们早已对他那絮絮缠绵的描绘厌倦了。对我这样生长在南方的人,雪是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儿啊,它是那样的冰冷,冰冷得仿佛不容一丝人情味儿与些许的温度。姥爷也自无言,半眯着眼倚在躺椅上,独自彳亍在他那冰雪的国度里,皮肤沟壑纵横,每一道苍老的年轮里都藏着一段时光,锁着一个秘密,一个连书桌上明亮的台灯也照不进的角落。
去年冬天,我们一家人出游。姥爷着实是有些老了,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他是有些受不住的,一路便倚在后座上半睡半醒,在梦中与他的雪国相会,变成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山东淳朴小孩儿,十根被冻得通红的短粗指头,将一根带着雪的冰柱送进嘴里……
除了那一天。
那天我们到了一个滑雪场,巍巍的山,皑皑的雪。本来因为天寒,并不打算带老人进场,但姥爷却忽然打消了一切睡意,披上厚重的外套,执意要陪我们进去。莫名的,姥爷仿佛高大了几分,脸庞还是那样的沟壑纵横,但双眼却仿佛变得年轻而富有活力,仿佛有一种渴盼使它们放着光芒。
一进雪场,大家都分散开来,姥爷和我一道。只见姥爷颤抖着双腿,以老年人那特有的姿态,缓缓地蹲了下去。他浑身在微微发颤,或许是因为那困扰他已久的腰间盘突出,或许是因为这洒水成冰的寒天;又或许……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掌雪,雪水便悄悄地融进他如古松树皮一般的手掌皮肤中,渗进那光也照不进的秘密中。那个秘密,叫作故乡。
姥爷痴痴地凝望着那捧雪,六十年前也有一个同名的小孩,也痴痴地凝望着那捧雪。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伸出了舌头,尝了尝雪的滋味。只是心境已大不相同了,那个小孩尝的是甘冽的雪水,姥爷尝到的,却是那逾发苦涩的故乡雪。
我也曾一尝那雪,却尝不出丝毫滋味,只是一直想到姥爷,仿佛姥爷与雪之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纽带连到了一起。
将要离开的时候,姥爷沉默了很久,转身又回到雪地里。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杯宝贝似的雪,晶莹而白洁,升腾的寒气之中却有了人情味儿,有了温度。
我的姥爷,一直都是个北方人。
我的姥爷,用了六十载的异乡旅来品出那北国飞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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