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橙子/文
插图来自网络
张子良的提拔就这么黄了。
一时间他从一个交口称誉的家庭模范丈夫成为了被唾弃冷落的对象。
这种时候，郭琪除了安静地在家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什么也不能说。
倍受打击的张子良消沉起来，回到家再也没有以往收拾家务的热情，终日冷着张脸沉默以对。
终于有一天，他因为女儿的考试成绩排在了班级20名以下，和郭琪在家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开始痛诉这么多年里他的委屈和辛酸，他的隐忍和付出，痛诉郭琪对他的不理解和小心眼，甚至在郭琪流着眼泪压制着内心的愤怒看着他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咆哮了起来：
“你终日以为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活得最悲惨，我内心的痛苦你什么时候看见过？你又是否在乎过？是，我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我这些年来的承担和补偿难道还不足以抵消这一切吗？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是不是我也成为一个废人你才满意、你才能得到平衡？！”
就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废人”这个词，深深地刺激到了郭琪。
郭琪再也无法克制住内心汹涌的情绪，也冲他喊道：
“是，你不就是嫌弃我是个废人吗？这些话你早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吧，何必要在外人面前强装好人呢？其实你一开始就是自由的，不，你到现在仍然是自由的，你以为我是在稀罕你对我的恩赐吗？
不，我每一天都活得生不如死，倍受煎熬！谢谢你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我也不必再自欺欺人了，我是残了，没有什么价值了，但我也有我的尊严，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们离婚，大家都彻底解脱吧！”
张子良听到“离婚”这两个字，突然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懵了。
直到这个时候，夫妻俩才发现，这么多年来看似平静的婚姻生活，不过都是双方在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才得到的假性维系。
无论是她的克制还是他的隐忍，都不过是各自在强撑着命运给定的角色演绎出来的假象，那些刻意不去触碰的矛盾挣扎，一直被强压着不曾激发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
一直以来横亘在她心中的愤怒和他心底的委屈，终究还是无法掩盖回避不了，更无法视而不见。
张子良错愕地看着郭琪，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这样歇斯底里，这些年里他虽然知道她因为身体的原因对生活丧失了热情，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会离开她跟孩子，甚至一再对她说绝不会离开。
他和外面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在婚姻上重组，可一想到郭琪这样的状态，就把内心的火苗给摁灭了，后来因为单位领导有意提拔他，身在体制环境下的他更加慎重地考虑了自己的处境，这个婚是万万离不得啊，不然，他不仅要承担被人指戳的风险，道德上的失范和婚姻上的瑕疵，还将对他下一步在工作上的时步造成阻碍。
可如今提拔通道因为他的外遇事件被彻底堵死，他心底的怨气立即排山倒海地袭来，潜意识里便觉得一切都是因为郭琪拖累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跟郭琪发脾气，到底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还是在下意识里逼她主动提出离婚？
但在郭琪愤怒的提出“离婚”之后，他的脑子在短暂粘糊过后很快又清晰起来，她的人生是没有太多可能了，但自己的人生在经历这一劫后又有多大的翻盘可能？
她没有什么条件离开他，他也没有什么资格嫌弃她，他们俩不过都是命运摆布之下的可怜虫，而已。
想到这里，张子良长吁一口气：
“好了好了，我们都别吵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离婚的，不管怎么样，为了孩子，我们这日子都还得过下去。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吼。
这段时间我的精神压力太大了，煎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见一点亮光可瞬间又破灭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引起的，我只是实在无处排遣才转移到了你身上，对不起。”
郭琪听他语气缓和了下来，也不再怒目以对：
“我知道你心里苦闷，可我内心的绝望你知道多少？你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都在失眠？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这个累赘，你跟孩子是不是就会更轻松更快乐一些？如果没有我拖累，你是不是就能拥有更好的感情和生活？我是恨你，恨你竟然早在我孕期就已经背叛了我，这一点换了任何女人都难以无动于衷！
这些天我想得很清楚，如果我当时就知道这个真相，以我的脾性或许我早就跟你离婚了，那么我也不会因为你的隐瞒跟你继续这段婚姻，我也就不会为了你遭遇车祸瘫了双腿，你也不必为自己的错误而承担接下来的沉重代价，我恨的是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知道？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有外遇的事实，而不是心存侥幸两边纠扯，我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你也不必因为心存愧疚而不得不承担这突然而来的一切。
而你在不得不承担这一切的时候，觉得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资格跟你论平等，这是我最受不了的，我们的命运追根溯源，难道不是因为你造成的吗？！
可这些年为了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从来没有提起过，哪怕是外界把你奉为道德模范，我又何曾不是配合着你在演着这场早如空壳般的婚姻戏码？如果孩子长大后得知这一切，你觉得她还会认为你是一个无私伟大高尚的父亲吗？”
郭琪的话给了张子良沉重的一击，她终于把事情的逻辑给理清晰了，一直以来他觉得是她在拖累自己，事实上正是由于自己在情感和欲望上的贪婪，导致了这个家庭的悲剧！
只是他始终不曾承认这一点，是的，他在家庭责任承担这条泥泞路上走得步履踉跄，早已忘记了是为什么才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进不得、退亦难的路。
他在这个时候才看清了自己的真实面容，其实自己就是一个自私懦弱的人啊，明明自己背叛在先，却在妻子给了自己生的希望双腿残疾之后，继续和外面那个女人苟且偷生，一边又毫无愧色地收获着那些不知内情的外人对自己人格上的赞美和嘉许。
他突然无比地痛恨自己。
于妻，他没有给出真正的爱；
于外遇对象，他也无力保护对方不受伤害；
于己，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原本大有希望的前程都生生让自己给断送了！
他这才知道，一个人内心的丑陋和不堪在撕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之后，最难以面对和直视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在各自的愤怒和不甘都得到宣泄之后，夫妻俩彻底平静下来，都明白怨恨争执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郭琪发现，自己多年来郁积于胸的情绪得到畅快的倾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她更明白，跟张子良的婚姻如若还要继续走下去，需要双方都接受当下的命运安排，才能合力前行。
她需要做点什么，一是缓解一直以来无法排遣的焦虑，一是想要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她并不愿意就这样整日陷在对未知的惶恐中了此残生。
虽然之前做过的一些尝试失败了，可她还是想再做些什么。
行动不便的她开始进入到疯狂的阅读当中，希冀着从书本中得到更多的精神能量。
直到有一天，她在看完史铁生的人生故事之后，不可抑止地泪流满面。
以前她只知道那篇《我与地坛》文章里有一个因为疾病导致下肢瘫痪，从此饱受命运折磨、抱怨世界不公的史铁生，甚至只知对着母亲大发脾气的史铁生。
可她不知道史铁生在扛过命运的低谷之后，不但乐观积极地活着，用手中的一支笔改写了自己暗无天日的命运，还因为他那满腔的才华和乐观的性格得到了美好爱情的眷顾。
1989年，38岁的史铁生已在轮椅上度过了整整17年，那一年，有个比史铁生小10岁，名叫陈希米的姑娘发自内心地倾慕于他的才华，走近他并成为了他的妻子。
婚后的隐希米成为了史铁生的双腿，夫妻俩在清贫的日子里相濡以沫过得恬淡却幸福。
夫妻俩共同生活21年后，59岁的史铁生不幸因脑溢血离开了这个人世，他的肝脏被成功移植在了一个天津肝病患者的身上，而他的妻子陈希米在他走后，总是随身带着他的骨灰，带着他去坐火车，去看世界，她总是看着史铁生的照片说“别忘了你说过的下辈子还要娶我。”
因病魔残疾之后的史铁生，并没有放弃自己，自甘沉沦，也因为此，他短暂的一生活得尊严而高贵。
是啊，在不可抗力造成的困境中，一个人离不开他救，可更多是离不开自救。
自助者天助，自恒者恒强。作家史铁生的一生，不是他得到了命运的眷顾，而是因为他自己主动改写了命运。
郭琪哭了，她不是哭自己为什么无法遇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伴侣，而是哭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史铁生那样在精神上坚强一点，在胸怀上博大一点，而是只知陷在个人的小情绪中自怨自艾无法自拔。
如果自己真的能像史铁生一样，不被命运的大锤给锤趴，勇敢一点面对无法逃避的一切，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会更好？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既然躲不过，那就抬起头来，好好地面对吧。
郭琪想到自己有手工制作的特长，多年前曾经还得到过省里举办的手工创意大赛的奖项，她想着，自己能不能利用这个特长在线上给喜欢手工的小朋友做做培训？因为手工制作能锻炼孩子的专注力和耐性，还能极大的开发孩子的大脑智力。
她和张子良商量这件事，张子良听了之后很高兴，对她表示支持并主动说“你看看应该怎么启动，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郭琪说：“你帮我找找适合的平台推广，然后帮我采购手工制作需要的材料，再赞助一笔招生所需的媒体投放费用，具体的课程设计、宣传文案及后期教学服务方面我来负责。”
说干就干，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郭琪的幼儿手工学习班启动了第一期招生，没想到，第一次试水竟然就有了十多个家长为自家孩子报名。
除去招生所需的投入成本，虽然第一期产生的纯效益只有区区2000来元，可郭琪内心依然热泪盈眶，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真正做成的第一件事情，这对于她的意义不亚于找到了人生的另一扇价值之窗。
她拿出了全部的精力为这十来个小朋友服务，她的亲和力和耐心细致的态度以及在教学上有效的鼓励机制，让这批小朋友很快就喜欢上了她，也得到了家长的认可。
有的家长甚至跟她说，虽然隔着屏幕，可自从孩子上了她的手工课后，调皮捣蛋的坏毛病明显改善了，在学习上的专注力也得到提升了。
有的家长还自发地帮她做宣传，介绍更多的小朋友来报名上她的手工课。
郭琪沉浸其中，除了在收入上有了来源，内心也越来越充实，自身的价值感也一点一点地得到确证，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跟他发生争执吵闹，孩子在家里的笑脸也越来越多，张子良看着她终于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心里也很是为她高兴。
同时，品尝到通过互联网创业甜头的郭琪对自己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她在手工课程做得越来越顺之余，一头扎进了线上幼儿其他课程的教学研究和学习当中。
大半年后，郭琪的收入虽然不多，但已经能够支撑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开支了。张子良升职无望之下，重新把精力放在了家庭上，特别是对女儿的教育倾注了更多的心血。
一段时间后，郭琪认真地跟他讨论接下来的人生。
她对张子良说：“这段我想了很多，你才37岁，还很年轻，如果你愿意重新开启自己的新人生，我会成全你的，但是前提有一条，房子和女儿你必须留给我，再有就是女儿成年之前的抚养重任，还需要你多担一担。”
张子良诧异地说：“你又胡说些什么呢？”
郭琪说：“以前我很恐慌和害怕，害怕自己没有办法独立生存，所以离不开你，这个是现实。但现在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的社保你也帮我交了那么多年，再交几年就满15年了，我的退休生活以后也有了保障。所以，现在是你可以离开的时候了。”
张子良说：“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
郭琪说：“不，不是惩罚，是因为爱。以前我以前对你只有恨，可我后来发现并不是，我对你更多的是爱，虽然你早已经不爱我了，对我只是出于责任，可我还爱着你。
如果说你曾经自私过，现在我用这样一个残躯之身以道德的名义继续捆绑着你，那么我也成了一个自私无比的女人，我不想余生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十字架。”
郭琪平静的话语在张子良心里却翻滚起了滔天的巨浪。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曾经有多弱小，现在就有多强大，一旦有了独立生存的资本和底气就开始跟自己较劲，要把自己赶出这个家了。
看看她说得多好听，口口声声是为了给我自由，实际上难道不是为了平泄她积压多年来的愤恨不甘吗？女儿留给你，家留给你，我一个仕途无望、无权无势的男人得了个自由身，又能再有什么奢望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语气大了起来：“你想得倒挺美的啊，嘴上说是给我新的幸福，实际上是在变相让我净身出户，你放心，我不会中你的计的，哼，要跟我离婚，想都别想！”
郭琪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就要跟你离婚怎么了？你是不是真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了了？是，我也早就不想忍受你的恩惠和施舍了，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连离婚的资格的都没有？要离婚也应该是你来提是不是？”
张子良马上反唇相讥道：“你本事可大了现在，动不动就休夫，哪天你要是年入百万，估计你连正眼都不愿瞧我一眼了吧，没你这样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
郭琪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才知道我是这样的狠毒女人啊，我就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怎么啦，谁让你一直守在家里的，我可没求你，要杀也是你自愿把头伸出来让我杀的呀。”
张子良看着郭琪吵着吵着竟然还能笑出声来，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了下来，他这才欣喜地发现，他和郭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交谈了，尽管交谈夹枪带棒句句戳到了对方真实的痛点。
可郭琪竟然都能全盘接收了！这么多年来他顾虑到她的敏感与自尊，从来不敢去触碰，可现在她却似乎没什么顾忌了。
这，大概是她在寻找到新的人生价值带给她的自信和勇气？
嗯，与其说他们是在争吵，不如说他们是在安然地拿着对方的脆弱之处在调情。
这说明，郭琪的心态已经越来越健康，越来越积极，越来越没有那些晦暗消沉的东西了。
觉察到这一点之后，张子良不再生气，反而禁不住乐了。
但他依然故作生气地说：“反正不管你说得有多高尚，我也绝不接受，这个家是你的，也是我的，谁都别想把谁赶出门去，哼！”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进厨房洗洗切切，准备做饭，郭琪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又如何离得开他？
婚姻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取舍，事实上，经历这些风风雨雨的摧残，她跟他的生命早已在苦难挣扎中融为了一体。
而对于张子良来说，他更深切地知道，这么多年为这个家付出多少，凝结的不舍与留恋就有多少，他不是没有在内心做过抉择，可当真正的抉择需要他面对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做到云淡风轻，内心反而更加惶恐无助。
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曾经读过的《肖申克的救赎》那部小说。
他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囚犯布鲁克，他在肖申克监狱呆了几十年，肖申克已经变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在布鲁克眼中，墙外的世界实在太可怕了，他不知道出去以后怎样生活。所以，当他获得假释时，他一手拿着假释文件，一手拿着汽车车票，这时的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而是边走边哭，不到一年就死于贫苦老人之家。
如果让他走出这段婚姻的牢笼，即便重获自由，他觉得自己也没了新的目标，只会像一具行尸走肉般麻木地苟活于世。
他终于明白，他和她一样，他们是彼此需要，也是彼此成全。
相互之间早已说不清是爱还是恨，可她离不开他的照顾周全，他也在藉由着她的强烈需要才能让他找到自己活着的价值和意义。
这个世上的婚姻，除了彼此恩爱、彼此杀戮、彼此仇视的存在形式，还有一种婚姻，爱中有恨，恨中有爱，两个人彼此间相互折磨和纠缠，又相互宽宥和谅解。
而对于愿意留在原地的一方而言，或许也不一定是为了爱你，而只是为了更好地爱自己。
在别人以为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时，对他们自己而言，这样的状态却是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生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