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妙法,诸法如来,时而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法华经》
如果人到老年仍找不出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时刻,或许是一种无上的幸福。尤其是关于那一天的记忆穿越半个世界的光景也要追上来咬住他的喉咙,就更是无可饶恕的悲哀了。
1968年热天的午后,在赵立春身后肆无忌惮动作的那个人笑着贴在他耳边说:“你可以叫人来,他们来了会看到这个——”一条压水机上生锈的铁杆,“捅穿你的下面。到时候你就像难产血崩的女人一样,就是死得远没有她们体面哈哈。”
但即便生锈的手柄没有插进来,血已经顺着大腿流到了脚踝。草绳的质地非常粗硬,一端系在青冈树上,一端牢牢绑住了他的手腕。真正的插入并没有保持多久,而那个人的兴趣远不止于此,他喜欢受虐者发出惨叫声,这是后来赵立春最讨厌的东西。
“听说你很讨姑娘喜欢?如果她们知道你被人像娘们一样骑着,像狗一样挨打,还瞧得上你吗?”
汗水浸入眼睛,眼前刺痛模糊一片。
“今天河上飘下来一具尸体,是自杀的。要不要考虑自杀?”那人贴在他的脸耳语,“平时你像只公鸡一样昂首阔步瞧不起人,出了这种事,你这种骄傲自大的人不自杀说不过去。我明天要是还看到你活的好好的,就算我不说,你也是个厚颜无耻的贱人。”
“一辈子都是。”
几个小时之前赵立春都还不知道男人能干这种事,然而在暴虐的对待中,一瞬间的灵光一现,赵立春所能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耻辱和痛苦,还有从耻辱与痛苦中生出的残酷的冷笑,像是涅槃被焚烧的瞬间,伴随新生喜悦的灼痛。
赵立春放肆地笑出来,笑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胸腔里有一只伸展不开翅膀的鸟正要挣扎着破壳而出。那人抽了他好几巴掌,把他按倒在新割的草垛上。
新收割的稻叶的气味,青年男性充满汗水的体味,夏季金黄灿烂的阳光搅动的波光,冷眼旁观的青蛙白鹭和知了,熏风吹过青冈树叶······每一个细节都没有忘记,每一个细节都是他的后半生。
自然的法则乃是强者的法则;但是人们为了方便的缘故,就确立了种种制度和道德的借条以便束缚强者*。一个哲学史上不怎么重要的人说的话。这种大实话没有人肯说了,现在这种人人说谎的世道,制度与道德早已被乌合之众自己扔掉。
可是制度不是一个坏东西,尤其对赵立春来说。成为制度的一部分之后,他可以不必像那个莽夫一样费尽心思力气去捕获受害者,就有大把的人怀揣着自己的欲望来登门拜访,把自己的尊严恭敬奉上,战战兢兢请求开恩品尝。但他对这种廉价之物没什么兴趣,要求恭顺的态度,他的妻子履行义务的时候做得很好,而他独爱强迫。他在被那个混蛋插入的时候,那个人无意中把施虐的天分教给了他。他悟性高超,瞬间就领悟到了,而且青出于蓝,赵书记甚至对那家伙粗劣的玩法嗤之以鼻。
他强迫了一些如他当初那般骄傲的人,又很快对他们失去了耐性。人是一种容易腻味的东西,所有的憧憬理想和格调都是纸糊的玩意。一旦失去了某种支撑,连张人皮都披不好,变得下贱、卑怯而且无聊了。
能够让他保持兴趣十几年的只有李达康。像极了当时掠过天空的那只鹭,羽毛雪白,身体轻盈漂亮,与地上发生的肮脏无关。年轻的赵立春来到河边,没有选择自杀,而只慢条斯理地用清澈毫无尘埃的河水洗干净体表的污秽。变浑的水又回到清澈见底的河里,他需要清澈毫无尘埃的人来带走他体内的污秽。
一开始李达康是被强迫的,他的前途和理想都被赵立春握在手上。那种把人攥在手里主宰他人命运的感觉,就是权力,一切男人为之疯狂的东西。当李达康也像别人一样交换东西的时候,轻蔑鄙夷之外赵立春惊异于自己竟然还能保持兴致。
或许是他的身体太过于招人。
或许是因为那句“我不是您的”。
或许这些年不可思议的兴趣来自李达康不论受到怎样的对待,都能挺直了腰杆把公权力穿在身上,披着那张诱人的人皮招摇过市吧。正因为能在一次次摧毁中爬起来,赵立春才没有失去对他的兴致,没有放过他的想法。他既想毁了李达康,又想把他送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在高位上侵犯他,毁灭他才更有成就感不是吗?
后来到了北京,隔着屏幕看到李达康一身正装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他那样锋利冷酷的体格相貌照样能够勾起人的侵略欲。赵立春发现他沉睡几年的老兄弟像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一样狰狞起来,无可救药。
虽然现在没有办法操到他,但是赵立春相信自己留给他的记忆每天都在操他,李达康记忆那么超群的人怎么可能忘记。赵立春一度以为拍下那些照片之后,李达康这辈子只能永远活在自己的阴影里,不可能有什么指望了。可是他仍然厌恶李达康,甚至说恨他,比恨当年那个家伙更恨。
因为李达康既没有被征服,也没有变成他。受了十几年的控制虐待,没有把暴行向更弱小的人身上扩散,足以令赵立春因烦躁而心生恨意。他明明是一个城市的一把手,他怎么能做到?他怎么能够做到!
为什么我给你的你都不要呢?如果乖一些认输,吕州市委书记,省委常委根本轮不到高育良来,更有可能年纪轻轻就当上省长。只能说他就是贱,宁愿被蹂躏践踏也不愿舒服一些,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到最后,连他送去的阴影都不想留下了。
探视结束,李达康离开了,像一只乌鸦飞出古墓。乌鸦渡过冥河,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只太阳。
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非常炫目的风景。
好哇,不仅翅膀硬了,还学会在主子面前耀武扬威了。李达康那条贱命真是撞了大运,带着他赵立春的污秽还能找到下家。
那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赵立春眯了眯眼睛,他既不像李达康也不像赵立春,像一只漂亮雄狮,庄严优雅,强壮而且威严,没有一丝冷厉禁欲气息。
世上怎么允许存在这种人,给低贱肮脏的人最后的容身之所,难道不应该让李达康抱着对自己全部的恐惧和厌恶死去吗?赵立春遗憾地想,世道本身就是极坏的,哪个时候又好过,那个时代偷人的女人和扒灰的老子往往都是被默许纵容的。
新省委书记都不愿流露出任何仇视的情绪,平静得好像听了一个无聊的虚构故事。
失去所有支撑后最后的示威石沉大海,相比对李达康的厌恨,沙瑞金更是一个让人愤怒的存在。
沙瑞金甚至都没有稍稍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来报复他。想想自己手握权力的时候都干了什么,权力给这种人简直是可耻的浪费。对省委书记来说,报复一个阶下囚都不必使用任何手段,哪怕他只是在某些特定的人面前流露出对赵立春的讨厌,都会有人乐意效劳,并在办妥后挑一种恰如其分的方式让他知道什么人执行了他的意志。
毕竟省委书记不是教父,他不需要报复来为自己的人生增添负担。除了背负国家和人民交给他的责任,他得给自己的体力留下余裕来抱起变胖后的李达康,六十五公斤对现在的他来说轻而易举,到了八十岁、九十岁呢?
*引自罗素《西方哲学史》,喀里克里斯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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