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

夜，每夜，都是如此沉寂。星星沉寂着，月亮沉寂着，连白天喧嚣不止的蟋蟀也沉寂了。上帝也不能打破这冰冷的沉寂。这沉寂仿佛亿年的冰山，耸立在地球的南北两端，任凭太阳灼热的炙烤，也无法削去那冰山的一角。

她躺在床上，不小心从床边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了背对着她的他的脸。他的下颌又长出了小小的茬，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拿着手机，双眼盯着发亮的屏幕，像被手机里的女鬼摄去了魂魄似的，纹丝不动，他在看什么呢？然而她并不关心他看的东西。仿佛第一次看他，竟不认识身边这个睡了如此多年的他。他像是时间突然扔到这张床上来的一个外星人。

入秋了，天气渐渐变冷，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白白的霜，她感到一阵噬骨的凉意，把身上的被子拉了拉，遮住胸口。房间里静得可怕，她想找到一种能掩盖寂静的声音。于是她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来。啊，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这房间里终于有声音了，终于有人的声音了，终于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了。喘过几次粗气后，她又回归了微弱平缓的呼吸，淹没在夜的沉寂里。

忽然一声霹雳凌空而来，不是闪电，也不是雷声，是他放了一个屁。那个屁尖锐而刺耳，像一把刀，划破了夜的脸。她知道这是他的防空警报拉响了。他像是对她说，注意啦！空袭马上就要开始啦！

听到警报的人们，一般都会心跳加速，神色慌张，抱头鼠串似的跑到最近的防空洞里避难。可是她无处可逃。她能逃到哪里去了？很久以前，她还会装模做样的扯一下被子，遮住鼻子，以示避难。可是现在，她动都懒得动弹一下，像一具僵尸已经百毒不侵了，她直挺挺的，望着寂静的天花板。天花板也寂静的望着她。

警报拉响的地方，发出了一枚洲际导弹一般大的屁，空袭开始了，砰！天崩地裂，响彻了整个云霄，从他领地的上空发射到了她所在的区域，她和他的空间上方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弧线，转瞬即逝，是导弹发射的轨迹。

她又中弹了。他和她之间的交流变成了空气的流动。因为身体的先天影响，消化器官与常人不同，他体内像储存着一个巨大的气罐，似有源源不断的气体要发射出去。她刚开始觉得打嗝放屁磨牙都是人之常情，后来觉得这行为像是一种嘲弄，嘲笑讽刺她的懦弱无能。她在心里想，幸好这些导弹只是落在她身上，而不是心上。她的身上已经长出了一副盔甲，能抵挡所有导弹的袭击，对身体不会产生任何伤害。

他越发射越有激情，仿佛找到一种登上顶峰的捷径。他挪了挪身体，微微调了调发射装置，撅起屁股，朝着她的方向，蹦的一声，响亮而干脆，准确无误的投落在指定地点。他的导弹已经不再是一种导弹，而是一枚勋章，一面旗帜，是他占领空间雄霸天下的象征。他为自己卓越的成功而暗自喜悦，更加肆无忌惮的发射导弹。每一枚都震耳欲聋，惊天动地。而她也一动不动的全盘接收了所有导弹的袭击。这些导弹在坠地的那一刻，四散瓦解，把床上的尘土全都扬了起来，硝烟弥漫，她在心里咳嗽了几声，像被硝烟呛了似的。同时她又感激这些导弹，是这些导弹的发射让冰冷的房间里有了烟火的绚烂和繁华。她害怕黑夜的沉寂，灵魂的沉寂，她宁愿被导弹袭击，也不愿意忍受两个人的沉寂。

她平静的躺在床上，聆听着夜空里另一侧的他一枚接一枚导弹发射的声音，她仿佛是在欣赏一首钢琴曲。哦，对了，是命运交响曲。铛铛铛铛，铛铛铛铛，激动人心，神情高昂，她的心跳随着那节拍起伏跌宕。原来他不是导弹发射专家，他是一个钢琴家，他用他的导弹发射器弹奏了一曲如此美妙动听的乐曲。夜，终于不再沉寂，夜发出柔美的笑声，夜开始为这激情的乐曲而鼓掌致敬。

也许他累了，导弹停了一会儿，像是中场休息。她知道他的骄傲不会就此停止，她等着他的下一场演出。而夜，无事可做，又变成了一个哑巴，悄无声息。

她闭上眼睛，凝神屏息，像蜜蜂本能的在空气里寻找花的味道。她张开手臂，飞上天空，俯身看到一片汪洋的花海。在那片导弹袭击过后的地方，长出了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馥郁芬芳。那薰衣草一束束迎风飘荡，朝她招手呼唤。她收起手臂，停驻在一朵花瓣上，吮吸着花的芳香与甘甜，如痴如醉，仿佛那花香酝酿了千年，闻过的人，永生难忘。

此刻，她感受到体内有一条暗河在悄悄流淌，一滴一滴的淌着，忽而水声越来越大，河流越来越宽，似要溢出河床两边。她终于抑制不住了，无法阻拦那河流的汹涌奔流。那愈来愈大的洪荒之气迅速凝结成一团坚硬的球体。她憋住呼吸，蓄积力量，从体内发射出一枚小小的炮弹，回击了他的导弹。这是她发射的第一枚具有标志性的炮弹。是她沉寂了多年之后发射的第一枚反弹道导弹。

空中，一枚反弹道导弹与一枚洲际导弹相遇，碰撞，粉碎，变成烟花，最后消散在空气里。

夜，再一次回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