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橘黄色的朝霞从高楼的缝隙了挤出来,洒到广场的一角,几个唠嗑的老头老太太,身上也被晕染成了金色。
老王头没和他们坐一处,他独自坐在广场边上的石凳子上,几个老头老太太在他不远处的健身器旁聊天。虽说他已经退休了,可他不想加入他们的队伍。
那几个老头老太太无非就是聊聊天气阴晴,物价高低,谁谁的儿子刚结婚又离婚了,哪里又开始免费理疗送鸡蛋啦!这些老掉牙的话题,在他们嘴里翻来覆去地唠叨,嘴皮子都磨秃噜皮了,仍旧乐死不疲,他听不惯。
老王头没退休前在一个轻工厂当二把手。那个厂刚开始是国营的,后来他们厂子里几个开天辟地的元老就把厂子承包了起来,实行了股份责任制,又挣得盆满钵满的。
唉,本想着退居二线后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料想儿子的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他打下的江山全部倾覆,置买的高档房也被儿子做价抵了账,最后儿子做主在这边的破落小区买了二手房,一家人都居住在这里。这件事让他差点精神崩溃,要不是老伴哭哭啼啼地劝解他,只怕他早就两眼一闭不管东西了。阎王爷不收他,他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只是精神头明显大不如前了。
这个地方他已经住了一年有余,仍旧是没有办法融进去。几个老头老太太的叽呱声不时飘过来,俗气得很,他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下,把脸扭到了别处。
一个精瘦的男人闯进他的视线,看着有些眼熟。他揉了一下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下,看出来了,原来是以前他们厂子里一个工人。按理说他对厂子里这些普通工人都不太熟悉,那么多的人他能记住谁呀,可这个人和他有过交集,他还是认识他的。
那一年,瘦男人的老婆有病了来请假,还想预支一个月的工资,他正好碰见科长在训他:“你就不知道现在生产线的任务有多重,正是用人之际,你离岗会给厂里造成多大的损失。还想预支,你的想法也太奇葩了吧!你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个厂还敢这么做。”
瘦男人当时的脸皱成了苦瓜状,对着科长点头哈腰说:“我也不愿意请假,可老婆进医院了,没有人照顾,也没有钱了,我总不能大睁着眼不管吧!我求求你了,就准我几天假,哪怕预支给我半个月的工资也行啊,我是给我老婆救命去啊!”
瘦男人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了几分抽泣。科长还是用厌烦地口气回绝了他:“这是厂里的明文规定,这段时间不能擅自离岗,你个大男人咋这么难缠,给个娘们似的。预支更别想,我是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你还是省省吧!”
就在这时候,他推门进去,刚才两个人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于是他对科长说道:“准他的假吧,咱们厂里虽然有硬性规定,不过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吧!咱们领导也应该设身处地为职工的处境考虑一下。至于钱吗?”他就着科长桌子上的笔写了个条 子,递给瘦男人,说:“你去会计那说一声,就可以提前预支工资了。”那段时候厂子里的确接了任务要赶着完成,工人确实非常紧凑,他都知道,可他还是发了话。
科长看厂长都这么表态了,马上换上一副笑脸,说道:“我是为咱厂的利益考虑,既然王厂长说话了 ,那你谢谢咱厂长,赶紧回家去吧!” 说完,科长也麻利地在瘦男人的请假条上签了字,还扭过头来对着他挤了许多笑。
瘦男人眼圈立马红了,一个劲地对他点头作揖:“王厂长,谢谢您了,真谢谢您了!”他笑着挥了挥手。
一个月后,瘦男人到办公室找到他,说想要特别感谢他,被他拒绝了。瘦男人当时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什么一辈子都忘不了王厂长了,现在真少见您这样的好领导了。他听了听也就一笑了之了,连瘦男人的名字都没有问,只知道他好像姓万。
瘦男人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在广场的中间穿行而过,边走边左顾右盼着。
要不要打个招呼?
老王头心里犯了嘀咕。说实话,他现在特别想和一个人唠唠嗑,哪怕是说一两句话 。这一年多,他心里都像被人挖了一块,空落落的,非常想用说话夯实它。可是那几个老头老太太不行,根本就不是谈话对象,你随便说一句啥话 ,明天或许像长了翅膀一样 ,传到无数人的耳朵里,回头又碎嘴的说他是过气的官,还端不完的官架子。
他想好好说话的那个人,应该知道他以前说话是有一定分量的,那他就跟他再谈谈他的辉煌的过去,也谈谈现在他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以前他总不屑去说,现在他想说,却没有人愿意听了。他心里越聚越满,就像积聚的洪水,已经到了闸口上,必须要泄洪了。可这个听他说话的人现在哪还有啊!
退休这么多年,他一手提拔上去的那些科长,主任,刚开始看见他脸上还开朵花搭句腔,刚撩开话头就忙忙慌慌地说:“王厂长,我赶紧上班去了,以后有机会咱再唠。” 跑得比兔子还快 ,生怕谁揪住尾巴似的。他在他们身后一撇嘴,好像他不知道他们到单位大多时间浪费到聊闲篇,翻报纸上一样。
不过后来他倒是没怎么碰到过他们了,特别是搬到了这里,他们好像都集体失踪了一样,很难见到了。最后他发现这里边有猫腻,原来那些人看见他,事先就绕道了。他明白了,他已不再是当年的他,而他们已不愿意和他有任何交集了。这个发现更让他心里多了几分沮丧,真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啊!
他的眼追随着瘦男人的背影,他应该也退休好几年了,还是那么瘦,不过但看起来还和当年一样,走起来很利索。还是算了,瘦男人也未必还记得他。他把视线收了回来,暗自对自己说道。
“老万!”就在瘦男人快要走过去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嘴一张叫了他,可声音刚落地,他心里又一阵莫名的紧张,自己先愣住了。
瘦男人应该听到了,他脚步站住了,扭过了头。一看见是他,脸立刻绽成了一朵菊花,“哎呀,王厂长,我终于把你找到了呀!”
通过瘦男人的一番叙说,老王头终于弄清楚了。原来,瘦男人确实姓万,叫万豫发。那一年,他的老婆肚子里长了瘤子,急着动手术,孩子都在外地上学,那时候真的把他愁死了。幸亏他帮忙,要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婆动手术以后,身体也一直很好。听说他退休后,万豫发想来看看他,老婆也大力支持,听说他退休后,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这一次还是听别人说在这里见过他,所以就赶紧找来了,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了。
“王厂长,我是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您,找不到您,我心里一直都安定不下,真好,这次终于见到您了。”万豫发说着,把手里提的礼物硬往他手里塞着,好像他不接住他就生气了一样。
这一次,轮到他眼里潮湿了,以前的精气神这时也好像全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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