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是夜,一女子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
上游的血雨洒向河面,丝丝殷红顺流而下。
下游,一只花豹嗅得腥味儿前来觅食,却见浮木挡住了一个被湍急河水冲得摇摇晃晃的木盆。
盆中婴孩脐带耷拉,周身遍布绛蓝色的刺青,皮肤红肿难消,图案时隐时现。
许是生来遭罪,婴孩粉拳紧握,却哭不出声。
此时,杂乱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从上游传来,地面微颤。
母豹受惊,叼了河中木盆匆匆逃走。
【作者有话说:本来设定的是母狼,可是刚刚有小天使提醒说,被狼收养的梗已经有了,我其实一脸懵逼。为了避嫌所以,改成了母豹。】
第一卷:刑酒
第一章:巫桃坝的师兄弟
阳春时节,巫桃坝遍地桃花开之不尽。轻风拂过,桃花瓣漫天飘洒,像一场粉色的春雨。
灰衣青年倒骑于马背上,叼在口中的桃花枝随着缓行的马蹄一颤一颤,引来一片侧目。只不过那些含羞带怯的目光大多是望向灰衣青年身旁的白衣青年。
“小酒,此去千机馆路途遥远,莫要无故耽搁。”白衣青年一副沉沉的好嗓音,手牵缰绳,目不斜视地对一旁马背上形容不成体统的灰衣青年道。
“师兄,赏花不叫耽搁,人活着总得有点儿情调不是?”刑酒一只手取了口中叼着的桃花枝,直起懒懒倚在马脖子上的身子,“你看,那些少女面若桃花,亭亭玉立,真是各有芬芳呢。只可惜,她们眼中只有师兄你。”边说边伸手摸向一侧的酒壶,仰头小啜一口。
白衣青年却置若罔闻,一脸如霜的冷漠。
美酒入腹,看着街道两旁面容娇羞的少女,刑酒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再看一旁身姿英挺的师兄,人虽冷漠,却掩不住绝代风华。他的白衣和墨发在春风中浮如涟漪,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天人下凡的容姿,难怪引得那些二八少女春心萌动了。
“你们看,那位公子就是行云派的于大侠,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于大侠这么年轻,还这么潇洒。”
“我总以为但凡能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头的都是资历老道的前辈,没想到于大侠如此年轻有为,真是咱们巫桃坝的骄傲。”
“究竟是咱们巫桃坝的骄傲还是你的骄傲呀?于大侠此次外出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依我看,你不如趁此机会向于大侠表白了心意,免得被那些江湖女子抢了先机。”
“你、你胡说什么……”
姑娘们的窃窃私语断然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刑酒越听眼越眯。同为行云派的弟子,为何一路上尽是谈论于逸舟的,却没有半个人认得自己?所谓的云泥之别大体如此了。
“师兄,要你陪我来赏花,没成想却害你成了最惹眼的那朵花儿了,真是对不住啊。”刑酒双手抱拳,手指缝里还夹着那株桃花枝,笑得不怀好意,“师兄也老大不小了,这万花丛中过,难道就没有一点心动?不如让小酒替师兄……”
话未说完,却见于逸舟轻身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诶!师兄!等等我!”刑酒高呼,连忙把酒壶塞回行囊,转正了身子策马追去。
沿路女子不明就里,只得眼望白影消失无踪。马蹄溅花,尘土飞扬,徒惹一场春光。
出了巫桃坝,天色渐晚,刑酒一只手搭在眉间眺望远方的小镇,道:“师兄,咱们今晚就在那镇子上歇息一晚吧。”
放眼四面八方,唯一能够落脚的也只有那座小镇,刑酒这一问无异于废话。面对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于逸舟,他的话反而特别多。
于逸舟点头。
天色黑透时,二人抵达小镇,找了客栈喂马。原该早些休息好养精蓄锐,刑酒却非要上街上转转。也难怪,刑酒跟自幼被众星捧月的于逸舟不同。于逸舟虽年轻,却已在江湖上身经百战,小有名气,而刑酒是头一次离开巫桃坝。
小镇夜景寥落,摊贩早已收摊回家,唯有烟花之地热闹。初出茅庐的刑酒只想一头扎进那热闹场所一看究竟,却在热闹另一头的暗处见到一富家公子堵了一女子。
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背靠大槐树,容色惊慌,无奈被富家公子双臂圈于怀中,挣脱不得,只好乞求:“曹公子饶了奴家吧,要是让谢员外等久了,妈妈知道会打死奴家的。”
“灵儿,昨晚还在本公子怀里说只喜欢本公子一人,今夜就巴不得钻进别的男人被窝里是吧?”曹公子单手捏住女子的脸颊,捏得女子浑身发抖。
“曹公子,奴家也是有苦说不出啊,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放过奴家这一回吧。明天、明天公子点了奴家的牌子,奴家定会尽心尽力侍奉公子,可是今晚、今晚奴家真的不得不回去……公子,呜……”女子话没说完,已疼得咿咿呀呀,脸上娇嫩嫩的皮肤被捏得变了形。
“灵儿,不是本公子不懂得怜香惜玉。要本公子放你回去也可以,不过……”曹公子边说边捂住女子的嘴,此处光线昏暗,仗着旁人发现不了,另一只手竟撕开了女子的衣衫。
“呜……公子饶了奴家,要是扫了客人的兴,奴家性命难保,求公子,求……”支支吾吾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惨,不过多时,女子却瞪大了眼睛,只见方才还压在自己身上的曹公子被一只手轻轻松松拎了领子给提溜起来。
“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坏了本公子的好事!”曹公子此时脚不沾地,单臂作势挥向身后,却又被人扭了手腕,疼得嗷嗷乱叫。
那个叫灵儿的女子手忙脚乱地拉好衣衫,只见曹公子身后之人身纤体长,却看不清样貌。
曹公子此时蹬腿的模样活像只被人提溜了龟壳的王八。
灵儿花容失色,团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衣衫捂住胸口,匆匆跑开。
灵儿虽未言谢,刑酒却是笑眯眯地目送她跑远,这才把手中拎着的重物甩向那棵大槐树,掀起上嘴唇“嗤”了一声:“敢骂你爷爷我。”
曹公子被摔得猛了,口中瞬尝腥甜,横手怒指前方人影骂道:“哪里来的王八羔子!报上名来!敢伤了本公子,来日定要你这王八羔子跪在本公子胯下求饶!”
话音刚落却被对方当腮一脚,曹公子伏在地上,口吐鲜血,登时没了骂人的力气。然而那只脚不肯放过他,鞋面轻而易举地翻过他的身子,鞋尖直抵他的喉咙,踩得他又是喷了一口血。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记住你爷爷的大名,刑——酒——”最后两个字被话音拉得很长,刑酒似踩一滩烂泥,且越踩越来兴致,哪里知道自己这不知轻重的脚已经踩得对方奄奄一息,还不依不饶地道,“骂啊,再骂两句给爷乐乐。”
少根筋似的,当他意识到曹公子在他脚下脆弱如同齑粉时,只听身后传来了严厉的喝止:“小酒!”
“师兄?”刑酒立马松了脚,转头望向后方的于逸舟,笑道,“师兄不是休息了么?怎么出来了?”
于逸舟不答,快步走向曹公子,蹲身试其呼吸脉搏,然后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来。
“师兄,此人欺辱弱小女子,我看不惯,给他点颜色瞧瞧。”刑酒一副得意的模样,全然不知自己的一点颜色就已让他人命丧九泉。
于逸舟漠然地道:“他死了。”
刑酒闻言瞠目片刻,立即挨着于逸舟的肩膀蹲下身来,皱眉道:“死了?不会吧,这么经不起折腾。”边说边挠了挠脑袋,暗暗腹诽道:外面的人怎么这么脆弱,踩一脚都能踩死,真是麻烦!
“人已死,只得把他的尸首处理了。”于逸舟起身,冷目俯瞰刑酒道,“小酒,往后不得随意伤人性命。”
刑酒大咧咧地笑着点头,心里却在烦恼该如何处理这尸体。思来想去,在于逸舟未做出行动前,他率先做了决定——从腰侧抽出自己的双刀,一刀下去,一条逐渐变冷的膀子立时脱离尸身,鲜血四溅,喷红了他的脸。
“小酒!”于逸舟又是一声喝止。
刑酒另一只手上正待切下的刀顿在半空,有些茫然地抬头,冲于逸舟眨了下眼,道:“怎么啦?”说话的同时,脸上的鲜血沿着凌乱的轨迹汇于下巴,点点坠下。
面对于逸舟冰冷的眼神。刑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不是说要处理尸体么?我把它切碎了再找个袋子多方便,难不成要扛着这么大一具尸体满街走?那多碍事。
后来,刑酒才知道于逸舟口中所说的“处理”是安葬的意思。
第二章:神仙哥哥
曹公子毙命后,师兄弟二人不出意外地惹上了官司。
江湖中人最忌与官府打交道,尤其是于逸舟这种寡言冷傲之人。是以,本该被问罪后入狱的刑酒直接被于逸舟以武力劫走了,徒留痛失爱子的曹家老两口在衙门里哭天喊地。
如此一来,行程被耽搁不说,刑酒也算尝到了苦头——于逸舟一路上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师兄,小酒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胡乱伤人了。”
“师兄总该原谅我一回,我瞧那龟孙子横行霸道、膀大腰圆的,哪里晓得踩两脚就给踩死了。我要是知道,就不踩他了。”
“师兄,你看你看,那边的姑娘都在看你呢!”
“师兄,这烟荒城到底还有多远?我的马腿都快跑折了!”
“师兄,来,喝一口,我刚买的竹叶青酒。喝一口嘛……”
这一日,漫长的行程终于结束了,二人在刑酒的叽叽歪歪中抵达了目的地。
烟荒城——八大古都之一,依山傍水,琼楼玉宇。
刑酒牵着马看直了眼。头一次来到这种车水马龙的繁华大城,原以为巫桃坝就是世间好东西应有尽有的井底之蛙,这回可算是开了眼。
只不过,碍于于逸舟那张冷脸,他断断不敢再造次,一路像个乖宝宝似的跟随,也不知走了多远。
直到于逸舟的脚步停下来,刑酒站在崖边瞭望远方,依稀可见幽深的山坳里云雾缭绕,好似薄纱轻帘。坐落于其中的大宅似真似幻,犹如仙府,真是个让人心驰神往的去处。
“师兄,那里就是千机馆了吧?”刑酒摸着宝贝马儿的鬃毛,笑嘻嘻地道,“冉君大馆主和师叔不是八拜之交么?师叔最得意的弟子不远千里登门拜访,他总该叫几个人出来迎接咱们才对。”
话音刚落,却见于逸舟牵马朝羊肠小道去了。
“诶,师兄,你又不等我!”
山路九曲十八弯,分岔路口大雾弥漫,其间塌陷、阻碍甚多。这要是换了寻常老百姓,迷路还是小事,只怕是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坠入深渊。所以这神秘似幻的千机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可远观。
曲曲折折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眼前景象逐渐开阔,刑酒终于见到了千机馆的大门。此时,那些个反应迟钝的童子才出门来迎客。
童子们礼数周到,刑酒却嘀咕道:“这会儿知道献殷勤了,早干什么吃了?早来迎我们,爷爷也不至于刮破了腿。”
声音虽小,却仍是招来于逸舟一个横眼警告。
刑酒乖乖闭了嘴,跟随童子走进大门,心下又开始腹诽:冉君馆主该不会就喜欢故弄玄虚这一套吧,山路拐来拐去就算了,怎么连进了门都没个全景,还是这些弯弯扭扭的套路?可真够折腾人的。
拐得刑酒肠子都快打结时,总算见到了通幽深处那些错落有致的景色,以及屋宇。这好家伙,就跟个带了面纱的大姑娘似的,非得让人层层揭开,用得着搞这么些花花路数么?
刑酒伤了腿,口子血流不止,疼倒是咋不疼,就是心情差了点,看啥都不顺眼。要不是玉面美貌、温柔体贴的师兄在前面挡着,他非得好好发作一回。
正堂挂着一块硕大的牌匾,上面赫然一个大字——肃。
不过多时,冉君馆主出来相迎。
于逸舟手持长剑,抱拳道:“行云派于逸舟,见过前辈。”
“于贤侄不必多礼,老夫月前收到你师父的飞鸽传书,得知贤侄要来,心里高兴得很呐!今日可算见到贤侄了,贤侄果真是玉树临风,气度非凡,难怪你师父那么宝贝你。”冉君虽是谈笑风生的模样,目光却一直扫视于逸舟身后露出来的脑袋。
于逸舟回手扯了一把,将站在自己身后的刑酒扯出来。刑酒这才好好打量了冉君一番,听说这大馆主已到了天命之年,看起来倒也不显老。一身黑袍低调却难掩华贵,衬得他愈发健朗。
“小酒,见过前辈。”
听到于逸舟低声嘱咐自己,刑酒开心极了,师兄总算肯与自己说话了。他双手抱拳,微微颔首,声音铿锵地道:“行云派刑酒,见过大馆主。”
“你就是刑酒,”冉君的神色明显与方才招呼于逸舟时不同,“你师叔在信中也提起过你。”
“嗯嗯嗯!”刑酒笑得连眼睛都没了,“晚辈也常听师叔提起大馆主您的英雄事迹,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大馆主果然是器宇轩昂,实乃人中龙凤。”
冉君扬唇一笑,一副受惯了奉承的模样。
刑酒抱着拳,低头暗笑:不愧是师叔的八拜之交,一看就是道貌岸然的臭王八,物以类聚。
接下来的对话就没劲得很了,无外乎寒暄奉承。刑酒坐在大堂里,瞧为人冷淡的于逸舟不得不应付冉君的一连串问题,不禁同情。
枯坐许久,刑酒实在待不下去,只好可怜兮兮蹭到于逸舟身上,委屈巴巴地道:“师兄,腿疼,腿疼得厉害。”说话的同时还又在心里骂了一遍:冉君你这个老王八,明知我腿伤了,还拉着师兄一个劲讲话,难不成想看我流血流死?瞧你那一副眼冒精光的猴样,该不会是看我师兄生得俊俏,起了什么不轨之心吧!
事实证明了刑酒的猜测。
当他如愿以偿地从那大堂逃了出去、把这座大得惊人的宅子转了半圈,却发觉沿路所见均是男子,没有半个女子的身影。
这个冉君,该不会真有断袖之癖吧……我就说他看师兄的眼神那么怪异呢……绝不能让我冰清玉洁的师兄落入这歹人嘴里。思及此,刑酒拔腿就往大堂跑去。怎奈,竟迷了路。
“喂,前面那个谁!”刑酒一着急也顾不得礼数,逮着一个人影就喊,“喂喂喂,叫你呢!”
这该死的地方,从远处看那么朦胧神秘,跟仙境似的。可到了紧要关头,偏有碍事的大雾一直飘啊飘个不停,害得刑酒一瘸一拐、形象全无地去追赶那个雾中背影。
“你谁啊?馆内不许大声喧哗你不知道么?”
那人影总算停在雾中,出口却没好气。单从声音判断,应该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一身鲜黄鲜黄的衣衫就算在浓雾里也分外惹眼。
刑酒总算来到少年面前,心道对方比自己小,也不想计较那么多,笑唧唧地道:“小兄弟,在下今日方来馆中,不识馆中规矩,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那少年皱着眉头把刑酒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道:“算了,你以后注意点,不然教馆主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刑酒心道这混小子好大的脾气,面上却仍是一副孙子样,“是是是,小兄弟说得是。在下原是四处走走想观赏贵馆景色,怎料大雾弥漫,这走着走着竟不知身在何处了。小兄弟你看,能否带在下去……”
“迷路了就迷路了,绕这么大弯子做什么?最讨厌你这种说话拐弯抹角的人了,迷路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没等刑酒说完话,少年便颐指气使地道。
刑酒听罢差点儿当场吐了一口老血。心道什么玩意儿,你这小破孩子敢这么跟老子说话!要不是老子想跟你打听点馆主的事,早就拔了你的舌头下锅煎了!
“喂,”见刑酒没了话,少年又道,“你是来查案子的客人吧?我跟你说,馆内机关暗道甚多,你没事别瞎转悠,省得受了伤我们还得为你负责。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说要我带你去何处?”
刑酒的脑子确实空了那么片刻,此时已单手揪住少年的领口,正打算撒顿气,却听身后传来了极好听的声音:“小酒。”
回头一看,只见缈缈薄雾中,白衣男子款款走来。几束阳光打下,潮湿的雾气在男子周围泛出斑斓微光。缎发如泼墨般铺洒在白衣上,好似刚作的画,尚带有湿气。
“师兄,”刑酒几乎是本能反应,立即撒开了手中的衣领,“嘿嘿嘿……”
“腿上有伤,何故四处乱跑?”于逸舟道,“馆中大夫已在客房等候,走罢。”
刑酒听罢仍在笑,也不知傻笑个什么劲。正待与于逸舟离开,突闻一个花枝乱颤的声音响起。
“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又一声。刑酒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身后那个缺心眼儿的少年。
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鲜黄鲜黄的人影飞快地蹿朝于逸舟身边。少年仰着脸,极为花痴地喊道:“你长得真好看!你是神仙么?”
刑酒呆愣愣地注视少年,深深吸了口气,瞬觉受了内伤似的,暗骂道:这世上怎么有这种臭不要脸的人,真是丢男人的脸!
第三章:洛晚凉
刑酒一把扯了少年的后领子道:“你这臭小子,方才不是说馆内不许喧哗么?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没见过男人么?”
“你你你、你放我下来!”少年的两腿悬空乱蹬,手却向逐渐走远的白影使劲乱抓,恨不得把那背影捏碎似的,“神仙哥哥你别走!神仙哥哥!”
刑酒这才注意到于逸舟已经走远了,手一松,少年立刻张牙舞爪跌到地上。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刑酒蹲下身冲少年笑了笑,“臭小子,就算我师兄是‘神仙哥哥’,那也得‘仙女姐姐’才配得上。你——哪边儿凉快哪边儿去。”
“啊——”少年的一张嘴大大地张开,拖了老长一个音,“神仙哥哥是你师兄?!”
雾气中,一双铮亮铮亮的大眼睛惊喜得光芒四射,晃得刑酒的眼都快瞎了。腹诽这少年脑子有病,却又被少年紧紧捏住了胳膊:“既然是你师兄,那你告诉我他的事好不好?”
“去去去,”刑酒极不耐烦地甩开了少年的手,临走时还不忘落井下石道,“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小心长成棵歪脖子树。师兄再俊俏也是个男子,仰慕他的女子排成队都可以绕巫桃坝好几百圈了。你——没戏!”
得意的刑酒大摇大摆地离开,只听身后那黄衣少年还在傻不愣登地问:“巫什么坝?什么东西?”
回到客房,大夫给刑酒的腿上药。伤口不大但深,刑酒的注意力却在那年轻大夫脸上,想到于逸舟适才说馆内的大夫已在等候。刑酒刻意道:“这点儿小伤还劳烦阁下跑一趟,多谢。”
年轻大夫道:“刑大侠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小伤若不妥善处理,也有可能落下病根。”
头一次听人称呼自己为“大侠”,刑酒有些飘飘然,笑道:“阁下年纪轻轻就能出师行医,真是教人佩服。”
年轻大夫回以一笑:“刑大侠谬赞,馆中医术精湛之人多不胜数,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只能处理一些皮外伤。”话说到这,才发觉说错了,就像是特地派他这只“三脚猫”来给刑酒处理伤口似的。少年人立时尴尬得抬不起头,只得一味忙于手上动作。
刑酒憋笑,佯装惊奇地道:“哦?原来阁下是馆中大夫,看来千机馆内真是人才济济。阁下不必妄自菲薄,就凭阁下的医术如若外出行医,定是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
年轻大夫仍是笑,笑意渐深,显然受用得很。
刑酒又道:“在下方才四处走了走,沿路大多只见童子少年,莫非馆内并无女子?”
年轻大夫点点头:“馆中规矩,只收男弟子。”
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刑酒左一句右一句地下套,轻松套出了想打听的消息。据少年说,冉君馆主是个大善人,碰到没爹没娘的孤儿都会收回千机馆中好生教养,当然,前提必须是男童。至于这个前提,刑酒自然不会往好的方面想。
这些男童被收养后,冉君馆主根据他们的天赋与体格,会命人传授他们武艺、医术,以及其它才艺。说穿了,千机馆就是个“孤儿馆”,男童们无一不对冉君馆主感激涕零、视他为再生父母,自然忠心耿耿。
刑酒听了只觉得其中有鬼,收养孤儿固然是善举,但为何只收男童?并且,听老狐狸师叔说过,冉君馆主至今未娶,膝下无子嗣。刑酒有意把话题往冉君的私生活方面引,可惜心急了些,年轻大夫察觉到不对劲,三言两句就告辞了。
晚饭后,刑酒又在馆中四处转悠,一想到冉君看于逸舟的眼神就不由得牙痒痒。原想去提醒于逸舟几句,可是此行的目的尚未达成,实在不好多生事端。再说,师兄也不是吃素的,就算那冉君有色心,碍于师兄的身份也没那个色胆才对。
气闷地踢了一脚石子,刑酒发觉四周气温徒然变冷,抬头,竟不知又走到什么地方来了。此处房屋建得周正,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或者说,死气沉沉。
往深里走一段路,空气比方才更凉了。四下无人,刑酒打开一扇窗户探头往里一看,屋里竟躺着一大排灰白色的尸体。这些尸体有的平躺在冰块上,有的置于冰棺内,还有的被开膛破肚后,巨大的切口狰狞无状。
莫不是各类凶杀案中送来检验的尸首?这一间屋子里就躺了二十几具尸体,也未免太多了吧。刑酒关上窗户思忖片刻,却听到另一间屋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
靠近一听,是些器刃落地的声音。
“诈尸了……诈尸了……”一少年颤抖的声音。
“瞧你那点儿出息!馆主怎会挑你这样的人来咱们仵作司。”另一个稍显成熟的男声。
“可是我、我……我刚看到尸体的腿动了!”少年惊恐道,“一定是他!他身上流着野兽的血!他是个怪物!就连死人看到他也有反应!对对,一定是这样……”
刑酒听得不明就里,又有另一个声音道:“他今日刚上手,怕是吓傻了。先到这里吧,明日再教。”
“哎,也只能这样了。你,给我好好待着静静心!咱们仵作司成日面对的就是这些尸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要我们怎么教你?你,留下看着他,不待够一个时辰不许出去!”
不过多时,屋门打开了,刑酒一个健步跃去角落。从墙后探头一看,只见两个模样二十出头的男子结伴走出来。那俩人袖管高卷,手上均染着血迹脏污,却一路有说有笑。
仵作司?刑酒心道原来是个专门验尸地方,仵作还能成立一个“司”?也不知这千机馆内到底有多少尸体。
两个青年走后,刑酒把窗户拉开一缝,只见一少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看来真是被吓得不轻。少年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只不过窗户缝隙开得太小,刑酒只看到了那人的一双脚。
片刻后,那人躬身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像在安慰。少年却半点也领情,一巴掌拍开那只手,仰头冲那人怒道:“都怪你!要不是你离尸体那么近,尸体怎么会抬脚?我又怎么会出丑?!”
那人不语,仍是站在少年身旁。
“我明明看到尸体抬脚了,明明看到了……”少年的声音又开始发抖,“我就说不要和你一组,跟你一组准没好事!这下完了,我完了……努力了这么久,考核要是不过关,我就会被赶出去!都怪你!”
少年越说越惊惶,说到最后居然站起身一把扯住了那人的头发,一通乱拳就冲那人砸去。
刑酒略吃惊,两个毛小子打架并不稀奇,可这场面明摆着是欺负人。那少年龇牙咧嘴,下手毫不留情,刑酒把窗户缝隙拉大,这才看到另一人也是个竹竿似的毛小子,这会子已被少年按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住手!”刑酒低喝一声,这便跳窗进去,吓得那霸道少年面色惨白,直往角落里缩。
“你、你、你是什么人?”少年牙关打颤地道。
刑酒低压压笑了两声,缓步逼近角落的少年,突然张牙舞爪,做鬼脸道:“哇!诈尸啦!”
少年的眼睛登时瞪得比铜铃还圆,被吓得惨叫一声,也不顾师傅们方才的命令,逃命似地跑出去了。
刑酒乐得捧腹大笑,笑够了才想起来地上还躺了一根竹竿。瞥眼过去,那竹竿似的人看样子被打得不轻,老半天也爬不起来。刑酒踱步过去,下巴微仰,铁着一张脸道:“喂,起来吧,别装了,那么两下打不死人。”
话音落下,那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一副艰难的模样。
天快黑了,屋里光线昏暗,对着这么多尸体实在晦气。刑酒也不管地上那人起不起得来,径自一摇一摇地摇到了门外。
大团大团的云霞逐渐暗淡,薄光照在脸上,刑酒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人欺负的场景,眼神一黯。
出神许久,只听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刑酒回头一看。那人一身浅绿色的薄衫,身材修长,十分消瘦,发髻被扯散,乌黑的发凌乱地洒在身上,遮住了半边脸,露出尖尖小小的下巴,看身板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见那人极其狼狈地朝自己走来,刑酒唇角一扬,准备听一顿感激。然而那人来到面前,却半晌不出声,只抬头冲刑酒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大概是刑酒此生见过最好的微笑,温和从容,不卑不亢,如一股清泉在人心间涤荡。刑酒注意到了对方的双眸,清澈深邃,仿佛一眼能望到底,又似不可及的深渊。也不知是光线的作用还是什么,那对色泽浓郁的瞳孔居然不是普通人的黑色,而是绛蓝色。
愣了愣,刑酒才道:“不用谢了,我只是看不惯,不是为了帮你。”
那人听罢又笑,托起双手深深向刑酒施了个礼。
刑酒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正经八百地拜过,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那人拜完后,仰起脸,又笑了。
刑酒突地冒了一身鸡皮疙瘩,搓搓手臂道:“你这小子倒是有礼,行了行了,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那人点头,仍在笑,然后把凌乱的头发捋朝耳后,用手指轻拭鼻血。
刑酒这才看到,这毛小子被头发遮住的半边眉毛的眉尾,有一道刺青。
第四章:小竹竿
刺青的颜色与他的眸色相同——深暗的绛蓝色。
若不是因为反光、再加上两边眉毛不对称,乍一看就像是眉尾比寻常人略长些。细看,竟是一条绛蓝色的尾巴,小小的,从眉尾处微微下垂,看似狐尾,又似狼尾,外观十分精致,甚至可以看到其中细小的绒毛。映着天空淡色的云霞,丝丝绛蓝光澜闪烁,一条看起来毛茸茸的尾巴,像是活了,妖冶至极。
刑酒就这么看傻了,直到对方又抬手擦拭鼻血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贴得这么近了……
“你这刺青、莫不是千机馆的标志?”一个大跨步往后退,站定,刑酒的脑子空白片刻才组织了这句话。
竹竿似的少年摇摇头,两边唇角弯弯,又露出一个微笑来。
这笑容……真是有些蛊惑人心啊……
“那是你自己刺的?你别告诉我是胎记吧。”刑酒也笑了笑,心道问这么多干嘛?关我什么事……
少年用指关节堵住不断从鼻孔中冒出来的血,唇角笑意尚未散去。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怎么光会摇头点头?问话也不答!”刑酒抱着手腹诽,适才还觉得这小子谦逊有礼,居然这么……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双眼盯住少年小小的脸庞,“喂,你该不会……是个哑巴?”
小竹竿规规矩矩地站在对面,点头,点得不卑不亢、没有一丝犹豫。
冷场了、尴尬了……
刑酒抬头望望天,又扫了一遍四周阴森森、堆满尸体的房间,目光再没落到小竹竿身上,然后转身往反方向走。
走了一会儿,四面望望,眉头一皱,又折回去了。
小竹竿还站在原地,远远看过去真真像一根翠竹。走近一看,才发觉小竹竿是在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回客房去么?那园子叫什么来着……哦对了,琳琅园。”刑酒下巴微仰,理直气壮地佯装一副凶恶、不好惹的模样。
一路上,刑酒气闷不已,说不清道不明的闷,好似一块石头压在心里。
天幕浓得仿佛要滴下黑水来,半颗星子也看不见。一旁的小竹竿很安静,若非脚步声,简直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哑巴自然安静了,不然就不叫哑巴了。
刑酒越来越闷,一看到小竹竿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那真是让刑酒最厌恶的经历。
琳琅园到了。偌大的园子灯火通明,却只住了他和于逸舟二人。不知是馆内无客,还是于逸舟的待遇特殊。
刑酒往里跨一步又顿住,回头望向小竹竿。
深深浅浅的灯光从园内射出来打在小竹竿脸上,小小的脸庞好似一块蒙着纱的玉,只不过鼻孔下的一条血迹看起来有些滑稽。
刑酒不咸不淡地道:“多谢。”
小竹竿似乎又笑了,拱手弯腰冲刑酒施了个礼。刑酒又瞅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往里走了好长一段路,总觉得那双绛蓝色的眼睛似乎在盯着自己的背影,可一回头,确实什么都没有。
第五章:冷水澡
刑酒在园子里转了转,然后敲响了于逸舟的屋门。
于逸舟穿了纯白的亵服,肩上披着一件水蓝色的外衣,黑发全部散下,带了几分湿气,看样子是刚沐浴不久。
“小酒,找我有事?”门敞着,于逸舟坐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推向一旁。
刑酒快步走过去重重地坐下,握了水杯一口干完,然后扭起二郎腿,用袖子擦擦唇角溢出来的水,笑道:“师兄,有件事我没向你坦白。”
“何事?”
刑酒清了清嗓,颇为郑重地道:“此次我求师兄带我出来,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也不是为了闯荡江湖。”
“嗯。”
于逸舟好似并不意外。刑酒把身子探过去,直愣愣地盯着于逸舟垂下的眼睑,却只能看到两片被柔和灯光投下的睫毛阴影。
“师兄,我早就听说千机馆内藏有江湖上的许多秘密。不论是奇人异事、凶案、乃至朝廷大案,只要到了千机馆就没有解不开的谜,”刑酒绕了几句弯弯,话音顿了顿,又道,“我知道师兄此次要来千机馆,所以才死皮赖脸地跟着来。其实,我是为了……”
“为了查明师伯的死因。”未完的话,于逸舟替刑酒说了。
刑酒张嘴微愣片刻,“原来、你都知道了。”
“你的事我自然知道,”于逸舟的眼神高深莫测,“小酒,时隔十五年,想要查,恐怕不易。”
刑酒坐回原位,泄气似地低叹一声,“就是知道不易,所以我才忍了这么些年。师兄,我跟着你才能来到千机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不怕告诉你,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白来一趟。不论用什么方法,我总要从千机馆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话罢,双双沉默许久。
于逸舟先开了口:“小酒,师伯的死因一直是门中大忌。你可以对我提起此事,对其他人,切记不可乱说。”
刑酒嘿嘿笑得眼睛都没了,“那当然啦,我才没那么笨,不然早就被那个老狐、呃……被师叔给弄死了。”
“小酒,他是我师父。就算你有所怀疑,也要有起码的尊重。”
于逸舟的语气淡而温和,却不容置喙,一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看起来十分严肃。
刑酒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有些尴尬,还有丁点委屈。自从原掌门死了,刑酒在行云派的日子并不好过,要不是于逸舟时常暗中帮衬,他都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活到今日。而今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也只剩于逸舟了。
“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于逸舟拉了肩上的外套搭在一旁,起身走向卧榻,“冉君馆主是师父的旧交,你在千机馆的一举一动,师父不会不知晓。”
刑酒眼神焦急地望着于逸舟的背影,正想组织语言再与他商量一下,他又道:“师伯的事,我去打听,一有线索我会告诉你。小酒,此事既已藏在你心中多年,就继续藏下去罢。”
刑酒木头似地杵在门口许久,于逸舟已经坐到榻上,投来询问的眼神。刑酒微皱眉,双拳一握,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坐到榻上,神情严肃地道:“师兄,你记住别跟那个冉君走得太近了。”
“为何?”
刑酒把脸凑到于逸舟耳朵跟前,小声道:“我怀疑他是个断袖,你没发觉他看你的时候总是色眯眯的么?”
于逸舟的眼神浮出了些许异样,“小酒,你多虑了。”
“师兄你不信我?我绝不是道听途说啊。冉君至今未娶,而且这千机馆内又只有男子,你说他在江湖上名声那么大,又不缺钱,为啥不娶妻?不是断袖又是什么缘故?”刑酒边说边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断袖就断袖吧,我不是歧视人,对他的私生活也不感兴趣。不过他要是敢把主意往你身上打,看我怎么收拾他!师兄,你得记住了啊,千万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于逸舟点头,脸上无甚表情,眼底却多了几分笑意,就连眼角也微微弯了。细长的凤目弯起来格外迷人,好似万里冰封中的一朵红梅,教人稀罕得一看就移不开眼。
心里的那点儿担忧说开,刑酒也痛快了。于逸舟身上常年有股松木的淡香,倒是刑酒,皮糙肉厚、粗枝大叶的,这会也忘了自己多久没洗澡。
关好屋门,刑酒抬起两条手臂左右闻了闻,实在臭得厉害。琳琅园很大,却连个可以使唤的人都没有,刑酒总不好再冲进于逸舟屋里问他方才怎么洗的澡,只得四处转转。
这一转,又走远了。不过刑酒这次沿路留心,总不至于再迷路。
眼前是一片修剪得颇为讲究的灌木丛,这个时辰说晚也不晚,沿路却一个人也没见到,四周安静得风声可闻。想来千机馆内的弟子作息都很规律。
一轮满月从黑压压的云层里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来,灌木丛深处不时传来水声。刑酒借着暗淡的月光往深处走去,却见远方水潭中依稀有个人影。
原来这大晚上洗澡的也不止自己一个人,思及此,刑酒继续往前走,吆喝道:“兄弟,洗澡呢,我来跟你搭个伴儿!”
虽看不清水潭中的人,刑酒却半点也不慌张,反正千机馆中没有女子。
那人原是安安静静泡在水中,听到动静立马回过头来。
刑酒一把抽掉自己的腰带,脚边凸起的大石头上放着一套因为夜色而变成墨绿色的衣衫。刑酒瞅了水中之人一眼,觉得模模糊糊的脸部轮廓有几分眼熟,却没在意,一边脱下外袍一边嘿嘿笑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贵馆的澡堂子在哪儿,还好见着兄弟你了,不然今晚上我怕是没法洗澡了。”
“哗啦”一声,水中人突地站起身来。
刑酒蓦然瞥见对方全裸的身子,瘦条条的,像根竹竿。两条细长的腿还泡在水中。
竹竿?刑酒躬身仔细打量对方的脸,可不就是小竹竿么。
“哟,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觉着有点儿眼熟呢,”刑酒把衣衫随手扔朝一旁,笑道,“是你就更好了,好歹算个认识的人。”
黑漆漆的夜,只能看到小竹竿点头,却看不清表情。
刑酒脱下裤子用脚蹬向那堆衣服,正准备往水里跳,却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手指又细又长,挂着水珠,冷得像是死人的手。
“怎么?”刑酒刚疑惑完,小竹竿却把他的手指按进水中。
波光粼粼,水凉如夜。
刑酒恍然道:“你是想告诉我,这是冷水?”
小竹竿撒开手,点点头。
“天气也不暖和,你为何在冷水中洗澡?”刑酒边说边用手指拨了拨水。
小竹竿沉默。
刑酒突然想起对方是哑巴,问这么多他也无法回答,于是大咧咧地摇摇手,道:“没事没事,习武之人身强体壮。再说了,你这么瘦弱都能洗冷水澡,我怎就不能?”说罢就咕咚一声跳入水中。
阳春夜里的凉意渗入水,洗个冷水澡对于刑酒来说原是家常便饭。舒展身子在水里游了几圈,再靠回潭边也就适应了。
小竹竿不知为何又站了起来,身子匍匐过去,用衣衫擦净手上的水,然后翻出火褶子吹燃。不过多时,手拎一盏点燃的油灯摆在了刑酒身后。
昏黄的灯光一打,刑酒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小竹竿又轻手轻脚地坐入水中,隔了一小段距离与刑酒并肩靠在潭边。
心领了好意,刑酒扭头一看,却见小竹竿的侧脸颊微微肿起,几道红彤彤的手指印挂在上面,像是刮痧刮出来的痕迹。
“又被人打了?”刑酒道。分明记得黄昏时,小竹竿脸上还没有这种被打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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