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16）

我对我公公的印象极为模糊，三四岁尚在懵懂之际，只记得一个老男人醉酒之后，在老宅的堂屋围着一根竹扁担跳大神，疯疯癫癫，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说什么。再大一点，老男人不不见了。后来听大人说，我公公是自己走掉的，下落不明，据说去到那个山上的庙宇或道观寻觅神仙去了。上学之后，我才从老人们聊天说到拼凑出他的一鳞半爪。对他的那些年得志张狂之时，对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不甚了了，亦没有兴趣去打听。我七八岁的时候，奶奶跟大伯母大吵一架之后，悲愤之下，喝敌敌畏而死。那时我就清楚了我公公这根腾下结下的几个瓜都是苦瓜。大伯下手是二姑，再是我爹，两男一女，跟人家动辄七八个仔女的不算强横。大伯二十七八才结婚，大伯母是用我二姑从李坑一家换来的。二姑嫁给的是大伯母的二弟。二姑对这桩婚事极为怨恨，换过去之后很少来娘家。大伯母不是一个伶俐的女人，说话做事都慢人一拍，是另一个女‘霉柴’，大伯面相看去狼狠，但跟外人争吵远没有像对我娘表现出的那样勇猛无敌。我公公还在的时候，帮他一家在村子的西南角盖了一间不起眼的砖瓦房，孤零零的离其他人家几十步。等有了孩子，他那股子狠劲被老婆孩子磨得一点不剩了，成天苦着脸，长吁短叹的。我爹没有之后，我家农忙双枪都能赶在他家前面。再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有了我堂哥路生，后面又连上两个仔，都没养活。大伯父由此一蹶不振，五十几岁开始就成了一个药罐子，六十岁不到就一命呜呼了。没有男人的将就。大伯母只能跟儿子儿媳吃饭，堂嫂菊花是个厉害的角色。在她眼里婆婆笨手笨脚邋里邋遢，既不能帮着做家务，又不能帮着带孙子，纯粹耗费粮食。明里暗里给使脸色，夹枪带棒的言语挤兑。不几年，大伯母也走了婆婆的老路，吃农药一命归西了。

路生和菊花生养的也是两仔一女，大仔生完仔女就往爷娘这里一丢，自己两个公婆只顾两张嘴，有几年一分钱都不寄回来。又不肯踏实去厂里做工，好高骛远，看别人卖螃蟹赚钱就去卖螃蟹，看别人开店赚钱就去开店，陪得血本无归，到处举债，穷困夫妻百事衰，在吵完一家之后，老婆跟一个老男人走了。二仔八年前跟草桥镇的一帮在东莞鬼魂，先是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营生，胆子大了之后就入户盗窃。一次他独自进屋踩点之后被事先埋伏好的警察抓个正着。局子里熬刑不过，将团伙成员悉数供出。他并没有由此轻判，十年，发往新疆劳改农场做苦工。镇上那些混混家有强横的，起初几年都要来路生家闹上几次，路生一家被弄得苦不堪言，欲哭无泪。要不是看家徒四壁，实在没有油水可榨，再将家里搬空了。这两年菊花身体不好，去年查出肾病，跟老缺一样，每月要去县城医院做一次透析。菊花总在路生耳边抱怨：我瞎了眼嫁到你们家，前世造了什么孽！一天舒心日子都没得过。路生一人苦苦撑着一家，满头灰白的头发，五十几岁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满脸深刻的皱纹。昨夜吃酒的时候，我记得他还央我跟镇里杨书记打个招呼，让他家申请贫困户，菊花看病的报销比例更多一点。

说曹操曹操到。他扛着锄头在河岸回村，大约是去了菜地，看我站在院门口，大步赶来，笑道：早上我来你出去了，你什么时候回北京，你嫂子说来中午请你到家里吃翻，好几年也没吃过一顿饭。

我说不麻烦嫂子了，她身体又不好，一会儿我同学来，中午还不晓得在镇上吃还是县里吃。

他听了脸上有略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伸手去兜里摸烟，大约是觉得太次，掏了两次没拿出来。

你看看今天抽空....能跟杨书记说一声么？他有些局促不安，支支吾吾的

对我而言，小事一桩，一个电话的事情。但想到 以往他跟我娘争公公留下 牛栏时时一脸的凶相，我的厌恶之情就陡然而生。于是便敷衍他：你先提申请，政府办事有流程，报到人家那里了我再打招呼。

他很沮丧：你不是不晓得。现在伍仔是村长。公开说别家报贫困户都可以，我家不行，只要他当村长就不行。都说他公公是被我们公公整死的，他们一房最恨我们一房。你念书没在村里，当年他们没少找婶婶的麻烦。没了咕哝一句：老天爷，过去恩恩怨怨的有几个说得清楚的。这猴年马月的事，跟当仔孙的有什么关系？

我哦哦了两声，说，等我见了杨书记问问。正说着，一辆黑色的奥迪Q5停河边，油葫芦跳下车，满面春风地想我走来，见我转过脸去，堂哥讪讪地走开了。

我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心里清楚了，实际上他也分担了那些上两代遗留下来的仇怨。只不过我娘显得格外突出，成了出头的椽子，我们一家做了无意之中做了标靶。我在外念书的时间多，村里呆得短一点，大约能感受到的就少一点。

我目光又落到笔记本的另一句话：有的人生来就是一座孤岛。没有人愿意找一个入口了解他，甚至连他自己也未曾深入过。他也没有机会向人家展示。我爹如此，我也如此。甚至我哥也是。

油葫芦已经走到我跟前，我合上笔记本。他冲我一笑：我记得你以前没有写日志的习惯。我摇摇头，说：我弟弟的。

我弟弟，三个字说出口，我自己也不觉一愣，自从我爹死掉之后，我心里就不把他当弟弟看待了，提到他总是以蠢货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