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开始就是误会，那么对于两个骄傲的人，是不会有真正的敞开心扉的。他们的开始就是一种大势所趋，决定于无法自决的外力。这种外力强大到可以掩盖所有的本性真心、把情淹没进时间的洪流。官家忌讳丹姝为群臣所选，又不巧地大类大娘娘；丹姝怨他从一开始就只为国立后，从未把自己看作妻子。
就这样一个简单、明了的矛盾，却让他们耽误了半生。
我们做观众时，总是为主角着急，明明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明明彼此都有心意，为什么就要彼此伤害呢？但只要我们想想自己的生命体验，我们就能体会，不同于旁观时，当身处其中，只余下“我”和“对方”，没有全知视角。我既不知我们究竟有多远的鸿沟，也不知对方怎样地暗地里保护着我，更不了解对方曾怎样在深夜里思念我。我所看到的，只是在我满心欢喜的时候，得到了对方的冷遇；在我推心置腹的时候，对方用最深的心机来揣测；在我差一点要相信我真的得到爱情的时候，对方和他人卿卿我我，于是只能静静地忍住，嘲笑自己愚蠢。
他们一个说着不想勉强，却是希望她和其他女子一样低眉顺眼，在他面前呈现几分和婉；一个说着“他不愿我做他的妻”，实是仍怀抱着太多的憧憬和不甘。他们各有各的的孤高和坚持，既不靠强力，也不靠服软。
更催化了这十五年蹉跎的，是他们另有其他的身份，容他们搁置争议，各自快乐或苦闷。官家自不必说，皇后本身不只是一个家庭身份，更重要的是一个社会身份，有着她自身的责任。她是后宫的主人，宫廷的典范，天下女子的表率，以人的身份，成为神一样的标准。从她第一次被群臣上疏弹劾，她便已明白皇后原不只是官家的妻子。他们是和气规矩的夫妻，是万民面前比肩的帝后，却也是同事，在谁更妥帖，谁更称职的比较之路上，在各自努力以相匹配的路上，他们从没停下脚步。
二
他们“动心”而忍性，从不显露。他们可以彼此懂得，可以了解对方的一切宏志大愿、才气凛然，了解一切意难平、一切进退维谷，唯独不信彼此的爱情。丹姝相信他的能力和筹谋，却不信他爱她，这种怨和不甘伴随着日日的思念，在心中慢慢酿造，最后有透彻，有豁达，也有寥落，有憾恨。他把亲情赋予了苗娘子，把爱情给了张娘子，她什么也没有了，如何要使她在这样多反面的证据之下来相信他爱她呢？纵使真的有这种力气，会有这种勇气吗？
丹姝的古道热肠其实从未改变，当她明白了规矩最大，便开始了对规矩的适应，不仅适应，也开始利用规矩，竭尽力量地保护尽可能多的人。但无论到何时，她始终都是外人。当在几步之外看着官家抱起张娘子，苗娘子委屈地守着自己的最兴来，难以想见她的心情。她们都可以因性任情，或是亲情或是爱情，唯独丹姝，孤单地身处帷幕之外，想要剖白事实，想要向拥有的人展示她羡慕而从不敢得到的真情时，却成了那“富有者”发泄的对象，明明，她才是最穷的人。
苗娘子说，从前她都尽力地学着识大体，可如今是真的不能做到了。无数委屈在其中，可丹姝没有不能的权利。她最好就是规矩本身，“识大体”并不是一个附着之物，而是从来便应如此。
那一年， 她也才十九岁。
承受了这许多，注定了帝后之间，不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丹姝从根本上来讲，其实就是一个现代女子，濡染独特的家风，接受不同的教育，坚信自己有能力过得好，“并不是我不好”——价值取决于自己而非别人的定义。纵使成了最爱慕之人的妻子，也从未改变。在感情之前，先有自己的尊严，倘若爱情并不胜券在握，那么做好臣子，完成事业，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的方式。
我会想到《暗恋·橘生淮南》里的洛枳，她的暗恋很深，却在暗恋对象触碰她的自尊时，“你欠人喜欢吗”。再放不下的情感都不能越过尊严——“我得对得起我自己”。
而她最大的悲哀是处在自身的“现代性”——即自主性，和外部乃至自身深信的一般社会秩序之间的矛盾，处在皇帝和士人间相辅相成却又相爱相杀的关系之中，不仅因她为群臣所选，更是因为她本身就是群臣的组成部分。
三
我们都希望丹姝能服软，饶过绫儿，也给自己留后路。官家都已经发话，也给足了中宫面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在官家的逻辑里，留住绫儿，大事化小，更是防止牵扯到自己在意的人，消解了那也许会到来的一场波谲云诡。而皇后本应明白自己，相信自己不是“和稀泥”，明白自己对她的保护。
但在皇后的逻辑里，也许两人关系会和缓，可皇后的威严却可能从此要受人诟病。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教管不好，有什么资格来照管后宫？又有什么能力令行禁止呢？她不想用事业来换，她想要的从来不是靠服软和乞求得到的，如果她有此心，何须等待十五年呢？如果相爱要靠这样的方式，那与张娘子又有何异呢？她这么多的坚持、忍耐和放弃又有何价值？
我们另要看到，这也是一种超出了理性支配的“叛逆”。他们的感情就在刚刚出现了重大转机，但张娘子的出现、违背制令和官家的纵容，让她又一次失望了——对比之下她明白，她得不到这份爱情。所以，这次对峙，她的所做远不能只算是对规矩的回护，更有爱情里受尽委屈的这个女子执着任性的一面。这一份怀疑和“叛逆”已带了太多多年来失望和苦苦维持的执念。
他们的逻辑没有谁错。因为必经没有真的深究，也就没有真的各种假设中的坏结果，按谁的逻辑线条发展都有可能。这之间唯独出错的，就是他们都已掩藏得太深，以多年前的细小误会为前因，已不知结出了多少仇怨。一句要出口的话，不知经过多少千回百转，一个举动也不知要怎样细细琢磨，想要相互了解只能解九连环，一步步绕进对方的逻辑。
多年的时光已经过去，感情已经空付，泪水已经白流，所有独尝的心酸、痛苦、悔恨远不是一句相爱的真相可以结束的。更或者，双方在交手之中早已明白彼此的心，看透彼此的人，真相如何于他们一点都不重要，他们只想要一个态度。
四
不过这确有丹姝思虑不全之处。至于原因，或是守卫自己唯一拥有之物时的紧迫感，毕竟是忍耐着张娘子展示特权之后；又或许是她在众多矛盾中的应激反应，就在刚刚他们互诉衷肠，就在刚刚她以为她已经离爱情那么近，而张娘子的出现就像是对一场迷梦不留情的惊醒——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自己妥协了，却什么都没得到，自己最畏惧的情况，发生了。
但是这样的一个“叛逆”的疏漏打破了二人之间原有的力量对比。处死绫儿让丹姝被外界怀疑是灭口，犯了自己的最要紧的一个错。而之前，从不犯错、劝谏官家的丹姝虽看起来是弱势，却一直在心理上成为官家的“大娘娘”，受忌惮，永远成不了爱情里的小女子。唯独这个少想了一步的错漏给了两个人心理上地位的转变，从这时起，官家和丹姝终于可以在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语境下交流了——之前的矛盾正是官家希望丹姝略微和顺，而丹姝对这种和顺怀有畏惧。而现在，在犯错的前提下，丹姝被迫地“降低身段”，终于实现了官家希望的、也是当时时代的爱情所应有的力量形势。在当时，想要在天家环境中成为真正的夫妻，获得真正的爱情，唯有女子成为世俗规训的女子的样子。这时的一个侧面镜头很值得玩味，从前每次和官家在一起，丹姝的脖颈都直直的，正视着他，而这一次，她低下了头。
丹姝最终在秋和的“教导”下，成为一个爱插花焚香的人，也不失为从一个异类对女性特质的回归，当然这种个性成为一种另类本身也说明时代的问题。在身份形象固化的时代，丹姝成也曹家，败也曹家。在一定程度上，这体现了那个时代终究抹去了一个人的个性，削足适履，但却也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但凡感情都要经营，都是各退一步，才能有进一步的空间。
人都要成长，认识形式，认识世界，更认识自己。官家从最开始对丹姝的规训者和制衡者身份，成为了她的支持者、维护者。丹姝一直骨鲠着作人臣，根本上讲就是官家导致的。之前的每一次矛盾，官家只会责怪丹姝把后宫做前朝，却在同时把所有偏爱给了他人，一再强调丹姝的完美，这种双重做法只能让两人渐行渐远。而今，官家终于从居高临下，并等待她改变自己，变成剖白自己的心，站在她的高度创造“重做”夫妻的可能；而丹姝也终于可以在这种情况下敢肯定地相信他的爱，放心地服一次软。她哪里是不愿服软，只是她太害怕服软的结果是他一如既往的冷遇，和只给张娘子一人的爱情，那么，她连尊严也没有了。
这恰恰说明爱情之中的这两人都不是完满的，不是一个人的错使他们走到了这一步，也并非完全是造化弄人，两个骄傲的人，互不退让是难以转圜的。没有简单的把二人化为圣人，或是非黑即白，说明两人在这孤城之中都承受了太多，两个人都有一些“妄念”和“纠结”，这才是真实的感情。
情感纠葛终于不再需要借助配角矛盾制造，因为单单是两个人彼此的心之所想已经足够产生太多南辕北辙，阴差阳错了。它将人放在一个动态过程中去观察，不只基于一个脸谱化的性格特征，而是会成长，会改变，会认错，会重来。
声明：一切讨论只基于剧情人设，不参考历史事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