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看着清澈夏夜里浩瀚的星空,我会想到在这无垠的空间中的某个点上用天文望远镜捕捉来自地球的光线,看到的会不会还是那个傍晚时分踩着水花儿奔跑的我。那时幼儿园的教室后门出去就连着一个浅浅的水池,下午放学后,一群孩子就跑到水池里嬉戏,大步在水中奔跑,任水打湿我们的衣裳。我们总喜欢用力地踩水,让水花高高溅起绕在我们四周,就像电视里的人物出场时身边的光环。玩累了,就去找等在旁边的妈妈,她会从包里拿出一种玻璃瓶装的糖水,瓶身上带有一种淡淡的乳胶手套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玻璃瓶接触嘴唇时有一种圆润的清凉。记忆是一种奇怪的东西,那糖水本身的味道早已在岁月的冲刷下模糊不清,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总是伴随着这些回忆重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感官中。夏天的黄昏很长,好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童谣,只是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把歌词从“我们一起去郊游”换成了“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有一天傍晚走在路上,偶然听到有个小孩在背书,背的就是这首雷震的《村晚》,稚嫩的童声背到“山衔落日浸寒漪”的时候,恰好夕阳西下,红霞满天,记忆的闸门倏忽间就被打开。我本想在这记忆的洪流中找寻当年课本上学过的什么东西,但找了很久,只寻得教室跑来跑去的篮球,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在教学楼里的奔跑,放学后在公交站台和同学谈论很久的游戏和学校大门口每到夏天就在地面上洒下一层粘粘的树脂的老滇朴。在回忆里咿咿呀呀的童言稚语中,偶尔能翻出几句整齐而清脆的书声,“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是入学以来学习的第一首古诗,在那个吵吵闹闹的年纪我一直觉得这首诗笨拙得像一个掰着指头算算数学的傻小孩。直到那间乱哄哄的教室变成一个静悄悄的微信群,而我离家也一去二三千里的时候,回过头去才发现这大概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起点和再也回不去的归途。发达的互联网可以保证我们所有人都不会失去联系,但飞速发展的时代所带来的截然不同的命运使我们彼此再也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只有这些千年不变的文字能够略微抵抗我们漂泊的宿命。
记得从初三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围墙外一栋老楼的墙根处有人歪歪扭扭地喷涂了几句话,“好想再回云附啊”,“是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那时候同学们写作文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总要在文章一开始添上一个题记,最常用的就是席慕容那句“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但更多的时候我总觉得青春是一段慢悠悠的时光,慢到可以开心于海棠的盛放,惊叹于暴雨的滂沱,沉醉于落叶的熨贴,难忘于初雪的温柔,好像全世界都与我有关,都能激荡起如诗的少年情怀。在那样的岁月里,我们手握着无数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可以走得十分从容,毕竟来日方长。一路向前,这些可能性被一个个否决,最终走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路上,偶尔回首,才发现青春的仓促恰恰在于它太美,美得无论如何珍惜都会觉得虚度年华。而再也回不去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段古老得变成一个个梦的回忆。
偶尔睡午觉的时候醒来会发现自己坐在高中的生物课堂上,炎炎夏日,教室里的气氛昏昏沉沉的,同学到的稀稀拉拉,只有老师很卖力地讲着。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看手上的练习册和老师画在黑板上的染色体,但很多东西都忘得的差不多了,一瞬间感到非常着急。在急忙翻书查看相关知识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再也不用学习生物了,愣了半晌我才从梦中醒来。梦境很真实,以至于有一瞬间我分不清是我梦见了高中的课堂,还是高中课堂上打瞌睡的我梦见了现在,想想忽然有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感觉。当时语文课上老师讲到李商隐的《锦瑟》时就说一篇锦瑟解人难,可能我们永远也无法知晓李商隐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在想什么,但无论如何当我如此真实地梦到过去的时候就总是会想起这首诗。在梦里,我能依稀看见做出了不同选择的我。我时常会问自己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如果当时高考报了其他志愿我现在会在哪里?如果当时高考多考了几分我又会怎么样?如果高二的时候我选了文科现在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些真实的梦境里我仿佛能看见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是那些走在不同道路上的“我”都在和我说着同一句话“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所有的可能性都收敛成了现在的我,也是唯一存在的我,一路向前的我。
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们说人的一生就好像一场戏剧,从幕布拉开的时候起就完全注定了,我们无法主宰我们拿到什么样的剧本,只能尽力去做一个好演员,这是一生的意义所在。但存在主义者又认为人的存在本身毫无意义,所谓的意义只能由我们自己来界定和选择。我没有能力去判别一路向前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这一路走来的记忆与印象是我割舍不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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