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懂呢？这次老向（老婆的姐姐，称她老向，南通话人儿灯）把老太婆（我丈母）弄得哭天抹泪，赌咒发誓呢！”
见我从楼上下来了，老婆手上拿着车钥匙，冲着我说。
”老太婆今天不是在她家里，老向也在自己家里，两人怎会在一起？”我一头雾水，看着老婆。
”上车再说！”老婆和我一左一右向停在楼梯旁的轿车走去。刚才亲家母打电话来，叫我俩吃晚饭。
老婆打开车门，我从副驾坐了进去，也和她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上了路，不紧不慢开着，老婆心情平和打开了话匣子：
上午我有事，不是叫你坐锋锋（我儿子）车先去吃饭（顺便交待，我在亲家吃了中饭，趁便车又回到自己家里上楼睡觉），我办完事也来。十一点不到，圆子（小连襟绍兵的哥哥，住在绍兵家隔壁，兄弟关系很好，小名火金。绍兵别名烧饼）打电话给我，问我下午有没有空弄一圈（打长牌）？（我们连襟三个住在同一个小区），我忙问是哪些人？
老向接过电话，直接了当：”烧饼圆子，我和你。”
我回她，亲家母家上午打电话来，叫我们去东面吃饭。（亲家住在我家东面乡下）
”别去！你们俩人（老向不知道我已去亲家）到烧饼家里来吃点，我在烧饼家热菜，烧饼去接老太婆了，这里还有圆子和他娘，大家一起把昨天剩菜吃吃，下午弄一圈。”
你晓得，我蛮喜欢和烧饼圆子搭档打牌，立即答应了老向，随即拨通了亲家母的电话，推说事情末办完，中午来不成了，有你去就算了。
我就赶到烧饼家，见老向正忙着锅里，烧饼配合打下手，老太婆和她的亲家母（圆子九十岁的娘，坐在一条长凳上唠嗑，圆子一个人抽着烟，在桌边晃来晃去，小伟（老向的外孙女）坐在门口小凳上自娱自乐。
我叫了一声妈后，也和老向帮忙弄饭。
老向边炒菜边问圆子娘：”抹抹（南通方言，伯母的意思），听说今年过年你拿钱办年酒，叫大侯初二买菜，招待丫头女婿。”
圆子娘一本正经说道：”自从我老头子走后，每年初二丫头女婿来拜年，我就对我火金说，你是老大，年初二就不要到舅子家拜年去了，反正你丈人丈母都死了。我年纪大了，你辛苦点，买点菜招待一下妹子妹婿。烧饼他俩不在家，和你们每年都约好，初二都去你娘家。”
圆子娘说话有条有理，清清楚楚，接着又说：”过年守岁吃团圆饭，今年我和两个侯在一起吃的。我在饭桌上就对小菊（丈母的小女儿，今天去上班了）说，我现在手里有两个钱，准备拿六百块给火金，他每年不要我一分钱，代我招待丫头女婿，你说好不好？”
小菊拍板，一囗同意，烧饼更没话说。
”另外，每个小囡，我包二百元，四个八百块。”圆子娘又补上一句。
”我提议，老大孙女儿多包一点。我俩上班不在家，你婆有个三病六痛，都是晶晶（圆子的儿媳）开车带你去看的。”
”既然你小菊说了，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大家欢天喜地吃过年夜饭，我也交了差。”圆子娘一脸满足。
老向一边听着一边附和：”抹抹，你做的对！明事理，应该这样！我小妹子假如不同意，你来告诉我，我来做她工作。”
还在忙着烧菜的老向，转过身来对我娘冷笑道：”老太婆，你听听，人家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做的？”
”我弄不动！”老太婆甩锅了。
”人家问你年纪，你都说我年纪轻了哈。这回提到办饭，你就没精神了。人家抹抹都九十岁的人，比你都大五岁，何况你精神不比她差。我晓得你娘一贯闲身懒动！自从牙（丈人）走后，十八年来，丫头女婿哪吃得过你一口茶一口饭，更不用说喝得你一口酒！当时牙死时，你才六十多岁，我们姐儿三个来拜年，你就说我寡妇一人，从今不办年酒了！一推了事，我们姐儿三个，有娘不拜人家要道论，我们说来拜吗，可到你那里你连一口茶都不烧。
老太婆被大丫头戳到痛处，顿时流下两点混浊的眼泪。
她抬头对着小女婿，呜咽说道：”我原说不来吃饭的，你硬接我来，……”
”只有丫头女婿拿你当面锦子！吃个虱子都记掛你，上个饭店都来用车接你。你摸摸心门团儿，好好想想，你哪个侯哪个媳妇请你上个饭店吃过一顿？”大丫头迎头痛击，毫不留情。
”人要脸树要皮！为了拜你这个娘，我和两个弟子商量，你们兄弟反正有两个朝阳大车库，娘就住在车库里。第一年从大的来起，每年轮流，娘在哪个弟子家车库里住，我们姊妹三个就先到哪个家来拜年。拿你个祖宗弄定了，我们丫头才有个娘家可跑。”
“娘在人生尚有来处,娘去人生只剩归途”，这句话，在这里成了广告语。
”可你呢？这几天天天去庙场里卖香，起早贪黑倒是精神抖抖，弄到两个钱，我们三个丫头的小囡，哪一个看到你一个铅角子？倒要叫三个丫头年里买鱼买肉让你过过年，年外再带酒带礼。正月里，我们丫头女婿来拜年，怎好意思空手来。可来拜你，你倒好，起早去庙场挣钱去了，我们喝不到你娘一口茶一口水，我们只好去弟子家帮忙弄菜煮饭，弄好了等你中午卖香瓜（回）来，让你吃现成的。我们吃了弟子家的，不可能不回请。如果你也像这里的抹抹一样，拿出两个钱来，我们帮你买买菜，烧烧煮煮，我们丫头女婿吃好吃丑又不关，何必欠两个弟子的交情？我姐姐长两岁年纪，不是家里没得吃，为什么屈膝先拜两个弟子？”
”老太婆，你说说看，我哪一句说得不对？”老向严言厉色，黑下脸来。
”丫头丫头，从今往后你们不要买礼了，我不吃你们的鱼肉行不行？”老太婆带着哭声，双手合扰向大丫头连连求饶作揖。
”不要来这一套！”老向顿时扯高了嗓门，唬起脸，对老太婆厉声吼道。
接着又气鼓鼓说道：”去年过年，临到大弟家。美儿（大儿媳）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办年酒。你偷偷塞了六百块，她才交了差。我们才没白跑娘家一趟，空着肚子回了家。你瞒着我们，自以为滴水不漏，你哪只眼睛看得见，纸能包得住火？我再问你，你今年包了多少钱给她孙女儿？”老向连珠炮发问，气势锐不可当。
老太婆被大丫头揭了老底，像是气球被扎了一个眼，顿时软了下来，揩揩眼泪，低声说道：”每年二百。”
”你骗三岁小孩！你大儿媳是啥人，我还不清楚！你不多包两个钱，她还舍得二十几块钱买一壶酒给你喝？想都不要想！我再问你，小新的外孙女第一次来，你包了多少？”
”也是二百。”老太婆理屈词穷，埋下头，声音更低了。
”妈，人家头方二水的，你包二百，打死我也不相信！”我也凑上一句。
这时国侯（大连襟）下班也来到烧饼家吃饭。老太婆看到他，像捞到救命稻草似的，对他说：”你是大女婿，你作主，我把明年办年酒的钱交给你。人家给六百，我给八百。”说着，从衣服袋里数出八张红票，塞到国侯手上。
”好！妈，明年我来上灶烧菜。”说完，准备将钱放进皮包里。说时迟那时快，老向从国侯手中一把抢过，不由分说摔了地下，气呼呼说道：
”你来得正好！我问你，去年我家腊月办事。事完，我们娘儿一起吃饭，你嘴快问老太婆，家里过年有没有烧酒？她登时眼一亮，抓住机会就表演，阴阳怪气说什么从老头走后，十几年来没有哪个儿女认得她，买一点酒孝敬她。我当时听在肚里，记在心里，碍于当天亲戚朋友在场，没有发作。今年过年三个丫头都给你买了酒。可我给小新带的海之蓝酒，本来放在你床前，被你移花接木藏了床底下，拿我带给你的苏酒，放在地心显眼处。初四我请年酒，小新叫小梅（小新的女儿）到你车库里来拿酒，发现地心里只有两瓶苏酒，小梅不明就里放进了她的后备箱。小梅到我家来，我发现她拎的酒，不是我带给她家的酒，而是我带给你的两瓶酒。我想，不对呀！我明明带的好酒给两个弟子，小弟不可能把好酒换去，这是怎么回事？我闷在肚里没作声。初五临到大妹子请年酒，小弟在酒席台上当着我们姊妹几个，阴阳怪气说，不要看不起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城壕里砖头也有翻身之处。小弟这不是在拐弯抹角说我吗？大妹子带好酒给他，他也回敬好酒，我明明带的好酒，他却以为我带的丑酒，还拎了还来。当时我在饭桌上没做声，吃了哑巴亏，喝了乌龟尿。晚上你一回去，我就打电话问你，我带的两瓶海之蓝还在不在你哪里？你说你已放到床底下。老太婆，你个坏骨头！你做了缺德事，却害了我，我受了冤枉气。你知道我初四请年酒，早早去了庙场，小梅拎错了酒，你又不在场，怪不得你身上来。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我是你养的，还不懂你这点鬼伎俩。不是你捣的鬼还有谁？你不是闹着要泻（吃）酒吗？今天让你泻个够！小菊上班不在家，我和水平（我老婆小名）陪你！你从来不泻烧酒，逢年过节都是喝我们买的啤酒米酒。你却猪八戒倒打一耙，昧着良心说我们丫头女婿不买酒给你喝。你叫吐丫头臭，卖丫头门声！”
因为老太婆今年住在小新家，所以今年小新第一个办年酒。我家的和小菊的各两份酒，当时放在老太婆床上，而老向把两份酒，一起直接放在老太婆睡床的移门前。不知老太婆有意还是无意，我和小连襟的酒，没有节外生枝。
老向回个头来，嗓音一下低了八度，平心静气对圆子娘说：”抹抹，我不是做话说，我娘穿的、吃的、喝的，我不是吹的，都是我买的多！你叫她自己说说看。当然，两个妹子也有得买的，我不瞎学。老太婆挣得两个钱，暗地里贴给候媳妇，塞暗水沟，怕她死了侯媳妇不送她上火葬场。”
老太婆被大丫头一顿抢白，脸躁得一阵红一阵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干脆坐在门口长凳上，装聋作哑不做声。突然发现大丫头女婿下班也来吃饭了，顿时又像鸡打了血，急忙拾起地上的钱，抽出二张对伟伟说：”小伟，快来，太太给你红包！”老太婆知道大丫头不愿得罪她女婿的。
小伟急忙说：”我不要！”
”你不要在我女婿门前做样子！哪个不知你是个老演员！在我女婿门前装模作样，我丫头痴女婿可不痴！年初二来拜年，你拿红包装样子，我和水平两个小囡都没要，你又拿出来表演？”直说得老太婆闭口不言，再无还架之力。
烧饼见老向嚣张跋扈，淋漓尽致表演很到位，丈母娘被妻姐这一顿奚落也给她好好睡在床里想几天，吃饭的人都来了，便见好就收，笑着招呼大家一起吃饭。
遍体鳞伤的老太婆，再无底气，一个人默默吃着。饭桌上很快有了众人的说笑声。
古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大丫头是怎样一个人？我在这里不妨透露一下，让诸位分析分析。
今年，初二小舅子请年酒，真枪实弹！菜是硬菜，饭配好汤，酒是好白酒，饮料是新买的。初三大舅子接着办，也不赖。待到初四她办酒，二十几人来她家，只在普通饭店晚上订一桌，大家挤来挤去吃一顿。有的菜，是她除夕夜里吃剩的，带去的，不全是饭店里出的菜；白酒是普通的，饮料是她腊月办事喝剩下带去的。不是我也不懂，大舅子那天嘴干，我就坐在他旁边，叫他先倒点饮料喝喝。他往碗里一倒，发现饮料里有许多说不清的小黑屑。
初五，我家请年酒，也是和两个舅子一样，在家里办的，老向来帮我家拣菜。我对她说，让你吃不安顿还要你们来帮忙。姊妹们不请年酒不闹热，在家里请就是烦！又要买又要烧还要洗锅抹碗，一套括子前前后后要忙上两天。妻姐听了说起了风凉话，还是我省事，请你们几个在饭店里一吃了事。刚巧我姐也在旁边，听到我妻姐说的话，想都不想顺嘴说了一句，还是你妻姐客气！正月里在饭店里办年酒，菜又贵！我姐这么一说，我也不好多加解释。偏偏她还没完没了，又说道：”虽然你家吃两顿，总没有你姐吃一顿用的钱多。”
听到这里，我心里气得直骂：你姐多年不来，怎知道底细？
可站在旁边的大舅子插话了：饭店里贵，个人买菜也贵的！不说别的，二姐夫用一百多块钱一斤的河虾，我们都没舍得买。虽然他钱不多，可他量气（气量）比我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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