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谣(三)

作者: 南阳松林 | 来源:发表于2017-12-26 17:08 被阅读0次

    转眼到了八月份收获红薯的节气,男女老少都涌向山腰的红薯地,为了抢收,午饭也带到地头,中午吃饭时孩子们到处窜,吃百家饭喝百家汤,热热闹闹如全村野餐一般,这是坳里一年中最欢快的时光。

    宏家坳的红薯出名,不但因为产量和品质,更是因为宏家坳由来已久的套种措施。肥沃的土壤供得起在红薯地里套种玉米、绿豆、花生三种作物,红薯收完就是绿豆和花生,整体产量不言自知,往往是坳里一季的产出就抵平地近两季的收成。在坳里人看来,红薯浑身都是宝,红薯叶晒干可以作为冬储蔬菜,红薯秧可交给大队饲喂牛羊,红薯即是充饥的粮食,晒干磨碎的红薯面,可以做面条、窝头,又是做红薯粉的原料,还可以塞到馒头里充大,过年拿出去很风光,这样的好宝贝坳里人不会糟蹋。

    收割前人们在被平掉的土地庙前拜一拜,再由女人们下地割红薯秧,收在树荫下由年老人和孩子们分拣出叶和秧子,只留出一截露出地面,给后面刨挖的男人们留作标记。女人们前头割秧,男人们随后就扛着锄头下地,坳里的汉子都是种薯的好手,各家主管的地块年年都有奇迹。“今年雨水及时,这红薯长的不赖”,“我这儿有2斤重的”,“有3斤多的”,“今年我地里都是紫心儿薯”,“明年给我留几个育苗用呗”,“这一窝真多”,“我这儿有4斤的,3斤的比下去喽”······

    全坳的红薯,人们朝六晚七干上两天就能收获九成,漏下的留给小孩子们。小孩们一个个一手拎着小篓,一手拎着小铲,散布在山腰各处的红薯地,穿梭在半人高的玉米和茂盛的绿豆、花生之间,或蹲或弯腰沿着田垄慢慢挪,睁大了眼睛扫视每一个刨过的土坑,见到疑似没挖净的,用小铲子轻轻过一遍,再用小手扒拉一遍,头贴到坑口一会儿就出汗,勤勤恳恳的小大人模样。偶尔遇到大人还没刨过的红薯茎头,那就是捡了宝,是值得向小伙伴们炫耀的大事。往往是几个小孩儿围着漏掉的茎头,撇了小铲子用手一点一点往外扒土,头挨着头,小屁股冲天扭来扭去的,还乐得小嘴合不拢。经过小孩们地毯式搜索,漏掉的红薯基本上就收完了。

    收薯刚过,红薯收拾的高潮刚刚开始,人们截了东边的小溪聚出几个水塘,红薯清洗了。阴干后大部分交到生产队的红薯粉厂,余下的由女人们擦红薯干晾晒,留作自家口粮。家家都在吃新鲜红薯,红薯面粥、红薯杂粮饭、烤红薯、白水煮红薯、红薯条、红薯泥,新薯特殊的甜甜的滋味萦绕在宏家坳人的胃里头。

    受惠于一季红薯,宏家坳的女子不愁嫁,宏家坳的男子不愁娶。在接下来收获绿豆、花生的日子里,年年都是宏家坳人结婚娶亲的高潮,今年的收成极好,连镇上都有人来坳里打听。声名在外的“聚宝盆”,来来往往收获的、说亲的、出粉的说不尽的热闹。

    而今年有些不同,坳里的大丰收引起了大队的重视,队里决定在今年分配下来的知青里挑选几个送到宏家坳,让他们与坳里人同吃同住,从而深刻体验在毛主席的伟大领导下贫下中农的幸福生活和集体生产的大成就。选来选去,在九月份的月末,来自郑州的六名知青——赵建国、钱三改、孙援朝、李红星、周樱、吴兰来到了宏家坳。大队领导提前到宏家坳里做政治宣传,又动员宏二爷家二儿媳林英当知青负责人,家家拿出红宝书,开大会学习毛主席精神。山下李家庄帮助宏家坳架了广播,突击培训了宏长风和李大妹当广播员。

    1969年9月29日,宏家坳历史上最红最亮的一天来了。山上山下横幅红旗到处悬挂,“热烈欢迎自郑州来宏家坳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号召,初高中和大学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特别是李家庄的大喇叭,再次发挥了它政治桥头堡的作用,播发了处在反修防苏和帝国社会主义威胁前线的黑龙江省知青们的长篇革命宣传稿。

    “从黑龙江之滨到松花江两岸,从兴安岭到三江平原,到处在沸腾,到处是春光。我们三江农场的知青和战斗在反修前哨的当地军民,正以实际行动落实九大提出的各项战斗任务,誓夺革命和生产的双胜利······新沙皇的侵略野心比老沙皇还要大,老沙皇做梦想要抢占而没有实现的,新沙皇也要霸占过去。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民兵,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对苏修军人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苏修叛国集团胆敢侵略我国领土必将碰的头破血流,落一个可悲可耻的下场······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是我们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好学校,我们在这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战场上,拜贫下中农为师,在思想革命化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家家是哨所,人人是哨兵,在黑龙江前哨筑起了一座反帝反修的钢铁长城,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如果美帝苏修胆敢把侵略战争强加在中国人民头上,我们就把他们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在毛泽东思想哺育下,共产主义一代新人正在茁壮成长,让帝国主义、修正主义那些和平演变预言家们在我们面前发抖吧!······我们革命的知识青年好像早晨8、9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蒸蒸日上,正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方向阔步前进,前进,前进!”

    慷慨的声音遍传山上山下,为宏家坳带来了雷鸣般的震撼和激荡。一个和平的时代一个动荡的时代,一个觉悟的时代一个迷失的时代,一个刻板的时代一个活泼的时代,一个团结的时代一个分裂的时代,一个好时代一个坏时代。“聚宝盆宏家坳”,“世外桃源宏家坳”终究卷进了这时代的洪流。

    十七八岁的学生没干过农活、没住过土坯房、没睡过硬炕。镇上给安排的对接户,他们推辞不住,坚持把宏家坳里的两间破屋收拾出来,向坳里人借了床席,收拾出来两间知青房。坳里人听说过山下知青们的厉害,所以刚开始见到这些知青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多交流。经过一段时间,坳里人发现知青并不像山下人说的那么厉害,慢慢开始多接触起来。

    知青进驻宏家坳两月后,坳里的风气产生了细微变化——以前偶尔用到的语录现在成了宝书;以前听山下的革命广播,现在坳里就有广播站;以前遇事找宏太爷、宏二爷商量,现在听到些贫富之争;以前大家比谁家种地好,现在比谁家觉悟高。这样的纷纷扰扰,坳里人看在眼里,但谈不上积极,知青的到来并未从根本上给宏家坳带来什么变动。

    进入冬季,大雪的早晨坳里人陆续出工,主要是平整地块、挑粪培肥,全队的地收拾完就是坳里猫冬的时候。现今出工下地与往年不同,人人腰间挂着一个小布袋,颜色各异,有的完整有的打着补丁,远看就像乞丐的百纳袋一般。细看才知道这袋子大有缘故:里面装的是毛主席语录集。因为拿手里不方便干活,智慧的坳里人便缝了小书袋,可以系在腰上,算应了知青们“时时刻刻跟随毛主席”的号召。

    随着农闲的到来,坳里人发现他们错了,这几个知青所蕴含的破坏力和批斗精神超乎想象。

    冬月将尽,宏家坳开始了例行的腊冬大会,这样的大会家家都有代表参加,今年知青们也派了代表参会。二爷家作为宏家坳先进家庭,来了4个人——宏二爷、宏长风、宏长调、林英。谈到今年差点歉收的事,坳里人一致认为应当修一处大水塘备用。经过讨论筹备了修塘委员会,推选宏太爷、宏二爷和一个懂些水利的知青当委员,宏长调因为参加过林县修渠,是难得的技术型人才,被推选为执行委员。坳里打算年前向大队和镇上反映,获取支持,知青代表也表示将发动山下、镇上的同学,一起做宣传做实事。

    知青们想讨论的不只是坳里的收成,他们关心的是坳里阶级斗争问题。在他们看来,以宏太爷为代表的宏家坳老一辈,是宏家坳的“土皇帝”,需要彻底的批判。这之前他们找林英谈话,希望能够获得支持。

    面对知青们强烈的革命热情,林英的反应并不如他们的意愿。他们认为林英作为见过世面,且是从北京下来的知青、修渠会战的模范,离毛主席更近,离阶级斗争更近。紧紧依靠林英,一定可以将宏家坳的阶级斗争做成全公社的样板,经过两次谈话,知青们认为林英有脱离知青队伍的可怕苗头,有向落后分子投降的危险征兆,是不可完全依靠的阶级同盟。知青要想在宏家坳干出成绩,应该把握坳里开腊冬大会这个机会。

    宏太爷他们安排好事项后,看到知青们一副有话说的模样,便让他们随意谈谈,看看对坳里的印象如何。知青们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年龄稍小的赵建国立马起身,急不可耐的发表意见。

    “宏家坳的父老乡亲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依靠群众、团结群众,抓好内部矛盾,分清敌我矛盾。我们来坳里这些日子,可以确信,坳里是不存在敌我矛盾的!”

    宏家坳人从未在腊冬大会听过这样的言论,觉得很新奇。

    “但人们内部的阶级矛盾呢?我认为,是存在的。”

    此话一出,在场一时没人吱声。宏太爷、宏二爷抬了抬眼皮,宏太爷把烟袋锅往鞋帮上磕了磕,拿草根捅了捅烟杆,从烟袋挖些烟丝,装满摁一摁,点上,又吧嗒吧嗒抽起来。其他人都盯着赵建国的胖脸,想搞清楚他说的意思。在场只有林英除外,她预感到今年腊冬大会怕是要出岔子。赵建国见这么多人看着自己,以为人们对他还挺有期待,一时豪气上涌。整了整衣领,喝口水,提高嗓门儿说道。

    “咱这坳里于世外躲风避雨多少年,不生事也见不到新事,早就发霉了,阶级早就分化了。知道什么是阶级吗?打个比方,你干活了却吃得不好,可有人他没出大力却吃得比你好,你们的关系就是阶级。咱坳里有人穷的乱摇,有人殷实的很。这,就是阶级。只要有阶级,那么阶级之间就有矛盾,有人就是在吸血!”

    一时间,在场的人们窃窃私语,有直楞的,张嘴就问“赵知青,你说的是谁呀?”

    “有人在吸血!!?他说的是谁?,俺家可是穷户。”

    “他说的是大爷、二爷吧??他两家在坳里算好的···”

    “可不。坳里的事不都得靠着他们,二爷家不才办完两场喜事嘛。”

    “那意思,就是说的二爷他们?”

    “一个祖宗传下来的种,谁家勤俭就好点,谁家懒包就孬点,有啥争?都闭嘴!”宏太爷黑着脸站了起来。宏二爷见此,说到“会就到这儿,都回去,该打粉打粉,该整地整地,散了散了。”众人见宏太爷、宏二爷他们都走了,便随着散会。

    “哎·哎··哎,我话没说完呢。”赵建国干干的叫了两声,见人都走光了,很是窝火。回到知青屋,和其他几个知青抱怨坳里人没觉悟,顺便抖一抖自己开会时的威风。没想到遭到反驳,还被讽刺是‘方法论对不上世界观,出力不讨好’。其他人见赵建国又要掐架,赶忙劝住,商量出个办法——借用广播站。让坳里人时时听阶级斗争精神,可以潜移默化的改变思想。

    于是知青们找到林英,以斗争紧迫性和矛盾严重性作为主要说辞,劝说林英当知青的代表和领头人。林英却以‘你们专心做斗争,我更适合埋头种地、播广播’为由拒绝了他们。知青们毫不气馁,反复多次做林英的思想工作。最终争取到每天下午集体出工时,他们可以用广播站,限时两个钟头。

    另一边,宏二爷让长风到李家庄,趁冬闲打几件工具,备着开春修水塘,又让长调到镇上,看能不能和镇上打打招呼,提前让大队和镇上给批点火药。林英见几个知青自从在会上表完态,便不再过问修水塘的事,便以减少他们用广播站为由,要求他们到各处找废铜烂铁,运到李有财家打制农具。不过知青们觉得收废铁是件好事,要是能顺便争取几个阶级同志,壮大一下队伍,等开春就能大干一场。

    每年农闲,除了大队要整修农具,各家自留农具也要整修。李有财是个银匠,但现在没人找他做首饰,便转行成了铁匠。化银炉换成大铁炉,巧工换成苦工,今年又答应给坳里打几件农具,自从独女李大妹嫁到坳里,李有财老两口更忙不过来。原想带自己侄子做这行,奈何侄子热心运动,看不上这出力的活,便断了念头。一次上坳里,和宏二爷聊起来这事,没想到三小子长雨和四小子长顺愿意学这手艺,便带到了山下。见俩小子吃住都在亲家家,宏二爷磨不过情面,想给钱,但李有财坚决不要。最后想出个办法,李有财认长雨、长顺作干儿,以后权当李家多了俩儿子,老两口老了也多份依靠。对此,李有财很是乐意,长风、李大妹也觉着不赖。认亲当天,宏二爷请宏太爷到李家庄做了见证,一来二去,宏二爷家和李有财家算是结了大亲。

    回过头,坳里平地已经结束,余下农活中的大事是挑粪培肥。这年头粪肥是宝贝,家家难存下,全都用在了红薯地。为了来年开春及时追肥,家家挖堆粪坑堆粪发酵。坳里最常见拿撮箕和叉子在坳里四处溜达的,见到粪便就捡。还要到山上割草,堆肥时先在堆粪坑放几层干草,烧了。趁余温一层粪一层草的堆起来,这样发酵一冬,来年就是好肥料。

    整个冬天,坳里人又吹吹打打接娶几场亲,只等春雷一响,便又是丰年在望。还是这个冬天,另一件事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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