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天男跑上前去。只见天男妈一边用右手抹着眼泪,一边用颤抖的左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她身上穿着非常宽松而陈旧的男式衬衣,脚上趿着拖鞋,头发蓬乱,仿佛是刚从床上起来。她缓缓地无助地挪着步子,身后紧跟的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稍后是三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些人一看就是乡镇上来的干部。
天男从正面抱着她的妈妈,其实是抱着妈妈的肚子,她妈妈停止了脚步,哭声加重,边哭边跟天男也是跟所有在场的人苦诉,“这下哪个办办呀?再过一个月就好生了呀!啊——”
村妇女主任上前来拉开天男,她的眼框象征性地红了红,并用手去拭了拭,“好,乖乖女,让你妈走,这是没有办法的呀。”
人群中,有人低下头真的抹眼泪,有人在叹息“都噶大的肚皮了,要去引产,苦头真要吃煞了。”而有的却在强颜同情下幸灾乐祸着。
我看到我妈抱着弟弟小跑着跟出来,她的脸上还挂着眼泪,她腾出一只手拉过天男,又示意我和王音过去,就这样,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天男妈被押走,又一言不发地跟着我妈来到了天男家。
房间阴暗,天男爸坐在角落的竹床上垂着脑袋闷头吸烟,一口接着一口,天男的妹妹帅男挨着他,我爸站在他旁边劝他。天男的奶奶,这个高个子的小脚老太婆摇摇晃晃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拍着大腿喊着冤骂着人,“真当天打雷劈啊!人命关天啊!通风报信的下作胚,要断命十八代啊。这一帮畜生!斩头活生,杀头活生,要断种末代!”
天男奶奶是传说中的高塘村第一骂,听说她早些年不用拐杖时和人吵架,都是拿着砧板和菜刀做道具的,边骂边斩,骂得荡气回肠,鸟雀惊散,对方有再好的口才、再好的理,也只得退回家门忍气吞声,她却还要对着人家的门骂上半天才肯偃旗息鼓。很多年轻人会说,这个老巫婆,惹不起,躲得起,并且最好躲得远一点。所以人们给她起了一个“尊名”——老骂子,她倒是欣然接受,高兴时,扯着嗓门向人传经授道,“骂人是门技术,要有连落的词,要有圆润的腔,你们都不知道我是在水深火热中炼出来的,没有经过长期压迫,哪来今日当家功夫。”
她说的长期压迫,是指她六岁做童养媳之后的岁月,那时,很多女人都经历了这样的压迫,我的奶奶是,王音的奶奶也是。有些人一辈子处于受压迫中,有些人会有朝一日起来反抗,待媳妇熬成了婆,便一个大翻身,当家作了主。天男奶奶显然是后者,她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天男爸爸、妈妈和天男姐妹在她面前都是不敢吱一声。有一次我听到天男妈妈跟我妈妈在诉苦,说婆婆放狠话了,若再生不出个“茶壶嘴”,要把她赶出去了。又有一次,我和天男在她家玩,我不小心把一个碗打破了,她操起她的龙头拐杖朝我晃来,“你个小丫头片子,没有茶壶嘴还要噶淘气,你娘咋个教你的,胆子有噶大,手脚有噶笨,动作有噶粗,看看你的样子倒是噶细发……”趁她还在源源不断地创造发明新的话、酝酿新的情绪,天男早已拉着我的手拔腿跑掉了。
这会儿,这位身重脚轻的老人老泪纵横,现场所有前来安慰的人,陪衬着她抹泪,附和着她咒骂。几个月来,她都是盼望着盼望着,眼看希望来临了,却被无情的刽子手给夺走了。对,她就是这么骂的,“刽子手!”当然,她心疼的是天男妈肚子里的那团肉,那团很可能生了“茶壶嘴”的肉,而不是天男妈。
当大家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我妈终于擦完了最后一把涕泪,朝蹲在门角边的我们仨走来。“走吧,你们先去吃麦果,下午还要去读书。”我早已饿了,和王音站起来,但是天男看看奶奶看看爸爸,摇摇头不肯起身,“我不饿,不想……”还没说完,又抽着肩膀放声哭了起来。作为好朋友,我知道她在哭什么,我想她的奶奶是不知道的,她的爸爸也不知道。
还在上午课间时,我们三个猜测着各自能吃几个麦果,我说五个,天男说四个,王音竟然说八个,末了加了一句“如果你妈没意见的话。”这个精瘦的假小子胃口超大,尽管我想妈妈不会在这一天骂人,更不会在外人前显小气,但我还是为她报的惊人数目而感到了一种担忧,我怕我妈真的会不太情愿,从而不再答应有下一次。
“六个吧,很饱的,你多包一点馅就是。”我变个说法让她少吃点。
“王音你还想吃的话,我的份里给你一个,我三个也够了。”天男随时都是牺牲精神。
“不不不,天男你已经够少的了。我吃雨晴的。”
“去,我才不给你,你这头小猪,就知道吃吃吃。”我皱起鼻子向她白了一个眼就大笑着跑了。
“你你你,你个小气鬼——”就看王音抱着拳跺着脚在那里发飙,这是她的招牌动作。
然而这会儿,我吃了两个,王音吃了三个,就不想再吃了。
妈妈还是笑着给我俩挂上了香袋,是红色的心形的,但不管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我们都无所谓了,想着天男还在哭,我们也笑不起来,妈妈也就听不到我们的赞美了。但她仍然满眼慈爱地看着我们,还特意抱了抱天男。
妈妈再包了十个麦果,让我们带到天男家去给大家吃。在这之前,人人都说我的妈妈是个菩萨心肠、顾全大局的人,这会儿,我心里也很感激她。路上,王音跟我商量,下午我们逃课吧,我们陪天男。我说好。
天男的奶奶已经骂累了躺在懒椅上睡着了,天男的爸爸仍在吸烟,目光空洞,粗黑的皮肤上筋脉突起,天男和妹妹坐在她爸爸身旁。我把香袋给天男姐妹挂上,王音把麦果放在他们面前,东张西望的帅男拿起来就猛吃,天男还是摇摇头不想吃。
王音跺了几下脚,急得不行,强行地拉起天男的手,往外走,我连忙跟出去。
正午的太阳有点辣,地上的泥石显得很白,我们踩着自己的影子,来到了后山上的油茶树林,那是我们假期的乐园,我们会约上一些同学在这里做戏文,每一次都是轮流从家里偷出床单,挂在两棵油茶树间,作为幕布。一般情况下,都是我做导演,天男扮旦角,王音扮小生。天男喜欢托着腮,心中似有无尽的哀愁,所以她演的角儿总是苦旦。此时我们坐在最大的油茶树下,“苦旦”的眼泪流也流不干,我和王音除了陪着哭也无事可做。没过多久,主见最大、生性最强的王音刷地站起来。
“我有一个想法,一个很坚定的想法,希望你们俩认同。”她咬牙切齿,捏紧拳头。
“什么想法?”我抬头问。
“今天我们在这棵油茶树下约定,我们三人相依为命,一生一世都不跟男人谈恋爱,不嫁人,不生小孩,去他妈的茶壶嘴。”王音说完,眼光如两把利剑投向我。我看着她半晌,脑海中竟然浮现起弟弟出生前后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六岁,睡梦中被妈妈娇滴滴的声音吵醒。
“人人都说我的肚子是尖的,一定生男。”
“生囡也一样的,你看雨晴和晚晴两姐妹,既乖又聪明能干,不是很好吗?”这是爸爸的声音。
“再聪明也抵不上一个带把儿的光荣,你真是木鱼脑袋,若是再生一个囡,都要让人当笑柄了,我可活不下去了,要被你爹娘怠慢了,我就是想要茶壶嘴。”
“你自己想想的,是你自己要面子。”
“天下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是这么想的。”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很久,最后爸爸争不过,就说,“好嘞好嘞,你说是茶壶嘴就是茶壶嘴。”
我第一次亲耳听到妈妈重男轻女的言词,把我伤心得整晚都睡不着。在这之前,我听奶奶说起过,我生下来时,只有三斤重,气若游丝,接生婆说,怕是养不活了,提议放弃。妈妈竟然一点都没有态度,是爸爸坚持要把我养活。后来妹妹出生时,妈妈理都不理她,还因为不是个儿子而抹眼泪,导致妹妹的头型严重变形,长大后人人叫她“榔头”。
一个星期后,妈妈待产,她痛苦地嚎叫着,我拉着妹妹的手想进去看妈妈,却被拦在房间外面。婶婶说,小孩不能进去看。我俩就乖乖地坐下了。可是她忽然折身又说了一句,“何况你们是小丫头。”我马上站起来问她,小丫头进去的话会怎么样?她马上拉下狠狠的脸,“别多嘴多舌,当心你没有弟弟,又多一个妹妹。”四岁的妹妹晚晴听了,欢乐地拍着手掌,“妈妈要生妹妹喽!我要妹妹。”婶婶一脸惊慌,连忙用手掌来捂住妹妹的嘴巴。
妈妈如愿以偿,生了个带把儿的弟弟。我和妹妹被婶婶允许进去的时候,妈妈尽管很累,但是拉起我的手,满脸笑容地问我,“你高不高兴?”我点点头。自那以后的很多个日子,亲戚们在我身边来来往往,却没人有空跟我说话,就连爸爸都没时间睬我了,我感觉自己像空气一样的存在。当我走出去,村里人看见我就说:“你爹娘出头嘞,你有弟弟嘞,光荣吧?不过你就要做更多的活嘞,有得苦嘞。”如果我和天男一起走在路上,人家朝我说完这段话,就会朝向早已低头的天男,“天男啊,希望你妈也快点给你生个弟弟出来,否则日子不好过啊。”那语气,明显地使得我们俩有了等级差别。
有了弟弟后,妈妈就让我和妹妹每个晚上到奶奶家睡,爸爸更加繁忙,总不见他的人影。每天放学后,我要洗很多尿布,还要做晚饭,再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和小伙伴一起去玩跳房子。想着弟弟不但剥夺了我的爱,也剥夺了我大多数玩耍时间,而我在人家面前还要表现得很欢喜很满意的样子,心里就满肚子的委曲。
“雨晴,你同意不?你先说。”王音双手叉着腰在催着我。
“我同意。生小孩那么痛苦,生下来万一不带把儿的还要被人瞧不起。”想起刚才这些,我毫不犹豫。
“天男,你呢?”
“这样可以吗?万一爸爸妈妈把我许配人呢?”天男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以——死——相——逼,逼他们同意。”王音一字一顿。
天男擦干眼泪,想了想。轻轻地说,“我要再想一想。”
“天男,你这婆婆妈妈的,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最多不能超过三天。你总是这样,真不好。其实,你是最该同意的。”说着,王音靠近了我,使了个已经胜利的眼色,仿佛因为我是她的同盟而有了十足的底气。
没过两天,我发现爸爸神色凝重,用网兜儿装着脸盆、被子等,看到我,停了一下继续装,“今天我要陪你妈去镇上,可能要住好几天。妹妹已经在奶奶家,你放学了也去奶奶家。”
“你们去干什么?”
“去医院。但你不要多问。”
“为什么呢?”
“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妈妈哭了一个晚上,她很害怕。”爸爸压低音量,却是命令着我乖一点去奶奶家。哎!哭可怜相——是妈妈在爸爸面前的杀手锏。
后来,婶婶告诉我,妈妈是去做绝育手术了,做了这个手术,就不会再生小孩出来了。村里生了三个小孩的都要在这几日里去做这个手术,有的是妻子去,有的是丈夫去,总之,一定要有个人去,上面通知早就下来了,我妈妈排在第一批。
我百思不得其解,小孩是女人生出来的,为什么有的家里是男人去做呢?但我没再问婶婶,她总是嫌我太费糟糟(麻烦)。我想也许王音会知道。
果然,她知道。她说她是从大人那里偷听来的,她最爱干的事就是偷听大人讲些机密的事。
“男人把茶壶嘴里的东西放进女人的卵泡里,女人才会生小孩,绝育就是把那个东西拦住,女人绝了育,男人的东西就进不去了,男人绝了育,茶壶里就放不出东西了。”王音像模像样地说。
“茶壶里除了尿尿还有其他东西?我看我弟弟的茶壶只放出尿尿,没有其他东西了。而且,东西是怎么放进去的呢?”我很好奇。
“这个么,我没有听大人们说起。下次我再去偷听,一定告诉你们。”王音显得很有把握。
“难道小孩子是卵泡里生出来的?我以为是在屁眼里生出来的。这么小的一个地方要生出这么一个人,不会吧。”天男又问。
“千真万确!是卵泡里生出来的。”
天男打了一个寒颤,双臂抱住了上身,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王音,雨晴,我同意了。我同意不嫁人,不生孩子。”
王音鼓起了掌,又说,“不能当儿戏哦,一生一世的约定,谁先违反,谁就不是我们的朋友,主动退出我们三人帮。”
“好!”
于是我们三人拉钩,为了表决心,连续拉了三次。拉完后,三人相互看看,突然大笑起来,在无比放松的笑声里,我们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自由解放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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