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十九)
开朗外向的人与世界有更广阔的接触空间,而孤僻内向的人只有单调的生活。我与林希微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读书和发呆。
学校有个小型借阅室,我们常常牺牲中午休息时间泡在那里,她会把她认为好的书推荐给我。林希微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英语和语文。最厉害的是她精通古文,且擅长诗词。
她不写现代诗,现代诗人她能挨个批判一遍,最看不上顾城,其次是海子。她喜欢古体诗,她曾专门学过平仄格律,写诗十分有味道。她也教过我,我说学不来,她说那就填词吧,词就像妓女,怎么填都好看。我笑说,太亵渎经典了吧。
学校有时也会办个诗词竞赛什么的,但林希微从不参加。
我说:“你写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展现一下?”
她摇摇头:“没必要。”
她的作文也没得过高分,她的文章简单质朴,没有彼时的奢靡风气。
我说:“你把好词好句随便堆叠一下分数就上去了,你没见每次的优秀作文都是这样的?”
她说:“没必要。”
她从未在人前提起过写诗这件事,我问:“那你写诗是为了什么?”
“为了写啊。”
她的诗草草地写在废纸上,我曾说要把它们整理下,她说算了吧。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绝美的句子全都散落在时光的荒烟中,只记得她填过一阙《临江仙》,是首自嘲,里面有一句“可堪入世已半生,明月长相照,一身是孤清”,其它的全都忘掉了。
我和林希微在旁人眼里无疑是一对怪胎,有一次几个低年级男生围住我们,说林希微是“白毛女”,说我们是妖怪。
我照例狠狠地骂了他们,那些小男生嘴角不如我们伶俐却不甘示弱,竟要动手,我把林希微掩在身后,往那男孩肩膀上一推,他就跌倒在地上。
这时恰好有老师经过,那老师通知了我们班主任,我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我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林希微正扶着栏杆看远方,太阳正在一片野草中下沉。
“希微……”我走到她身边,本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对本身就有残缺的人,安慰更像二次伤害。
她面无表情,我想她一定是受了太多这样的伤害,所以早已不挂在心上了。如此一想,我更难过了,自从离开村子,再没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了,我暗自庆幸,我的残缺并没有长在身上,而林希微却不同,她那么优秀、善良、坚强,却屡屡遭人非议,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在想‘独自莫凭栏’中的‘莫’应该是‘暮’。”林希微说,“日落草木间,就是暮。”
听她这样说,我也扶在栏杆上用同样的姿势看夕阳,太阳被草丛划破,像摔出裂缝的盘子,好美,也好悲凉。
“谢谢你,千千。”她轻轻说,声音飘散在风里,像棉花糖飘落的糖丝,“我喜欢你。”
千千(十九)
葛姨对我的怨念越来越深,自从我让她找医生给我打了一个退烧针开始,她已恨不得将我皮扒了卖钱。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那纸合同,想打电话问刘秉南,才想起来他说寄合同只是昨天的事。
这些天我强撑着照顾小年,最担心把感冒传染给他,所幸他比我想像的坚强,他一直很健康,连个喷嚏都没打,苦命的孩子大都坚强,我默默感叹。
葛姨已在我窗下窥探良久,过了会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后背发凉,心知她不怀好意,便下意识地把小年紧紧抱在怀里。
吃了些药,我全身疲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一股热气吹到我脸上,我猛然惊醒,葛姨黄腊腊的脸正在我眼前,她正死死地盯着小年!
“葛姨!”我慌忙抱起小年。
葛姨冲我笑:“我看看孩子,可怜的娃,瘦的……艳红的孩子都出相了,你看看你这孩子,跟个小老鼠似的,可怜!”
小年是很瘦,但他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怎么也不像老鼠。我身子往后蹭,竟出了一身汗。
“你看看你的样子,这孩子你怕也养不活,不如找个主家,你落点钱,也落个松快,多好——这小男娃,抢手咧!”她笑眯眯地说。
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我从头到脚一个激凌,万万没想到她竟打这样的主意。
“不……葛姨,你这样是犯法的……”我颤抖着说。
“犯法?你这孩子就合法了?我这是在帮你啊……”她满脸的笑像刀子一样。
我使劲收缩着自己,此时我希望我是一只乌龟,有足够坚硬的外壳,我希望我是刺猬,可以支起一身的防卫。可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病弱的母亲,一个在月子里食不裹腹、沉疴难愈的母亲。
葛姨健壮凶猛,像是猎鹰,她伸出利爪要夺我的孩子。
“葛姨我求你,放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吧!你放我走,我们就是冻死饿死也与你无关……”
“这话你早怎么不说?白吃白喝这么些天,你让我跟谁要去!”葛姨的眼里泛出森森的绿光。
她死死地抓着孩子的小被子,我死不松手,本来虚弱无力的我突然爆发出无尽的力量,我咬着牙和她撕扯,孩子在我们的争抢中爆发出尖利的哭声。
“我妈说,她已经给过你钱了……让我什么也不用管……”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来之前她这样说的……”
“她?让她给钱,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葛姨啐道,“上次从我这拿的钱都要不回来,我看你们一家子是死着心要让我这老婆子下地狱……”
我突然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使她们是我的亲戚和长辈,我流下泪来:“你把我卖了吧!卖哪都行,只要让孩子跟着我……”
“你才值几个钱?死丫头你给我放手,赔钱货!从小就是个赔钱货!”葛姨恶狠狠地把话碾碎了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把我拖下了床,我像麻袋一样由她拖着,却依然死死抱着孩子。
“你个贱坯子!”她飞起一脚直踢我小腹。
巨痛自下而上在全身爆开,我一声尖叫眼前一片昏黑。昏暗中,孩子的哭喊声由近而远。
我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恢复了视觉,我踉踉跄跄奔出门去,一面哭一面喊,“你别走!把孩子还我!”
寒风阵阵,直扑在我滚烫的脸上,黑白的世界混沌一片,我像个疯女人般大喊:“来人啊!救救我的孩子!”
葛姨抱着小年在雪地里一路小跑,越走越远,我一步三滑怎么也追不上,像太阳没入西山,我的世界瞬间失去了光,四邻乡民在都从家出来看我在雪地里像疯狗一样嚎叫,他们有的站在井台上,有的站在房顶上,看得津津有味。
这人世间,枉为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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