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姥姥 一路走好

九十四岁的姑姥姥是夜里走的，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二表舅早上去茶馆喝茶，顺道看看她是不是醒了，却发现她已经永远醒不过来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按说活到她这个年纪应该是福禄加身，颐养天年的，事实上她这辈子过得并不好。

姑姥姥有三个儿子，大表舅小时候脖子上长疮，留下一个蚯蚓样的疤痕，脖子看起来有点僵硬。就算那时候姑姥爷在村里当干部，他们家过得还行，也没有一个姑娘愿意跟他携手余生。直到快四十岁娶到一个外县的女人，第二年生个男孩，一家人都有很高兴。孩子出生第九天，姑姥姥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去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席，共同祝愿孩子健康成长。

幸福来得晚没关系，只要能一直幸福下去也不错，最怕幸福来得快走的急。

据说那天大表舅特别兴奋，好像不把自己灌得酊酩大醉，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幸福似的，直到被人架着送回屋里 。没想到当天夜里孩子就被醉酒的大表舅翻身压的没有呼吸。舅妈恨死了喝醉酒的二表舅，没多久就跟他就离了婚。一下失去媳妇和孩子的大表舅得了抑郁症，不久又得了重病，姑姥姥花完家里所有的钱借了一屁股债也没能治好他的病，不久也离开人世。

二表舅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留下后遗症，走路有点瘸，加上家里穷，娶个脑子不太聪明的媳妇。第一胎生个小孩是脑瘫，不到两岁就夭折。医生告诉他们不能再生，他们不死心，第二胎还是脑瘫，同样没有活到三岁。他们不得不放弃亲生的念头，姑姥姥担心他们夫妻俩老了没有亲人，给他们抱养一个女孩养在自己身边。女孩现在已经有十六七岁，姑姥姥走了， 女孩哭的撕心裂肺。说世上再没有人像奶奶那样疼她了，旁边听着的人跟着掉眼泪。

姑姥姥的第三个儿媳妇 有两个孩子，在小儿子两岁时自杀。有人说是四表舅有外遇，她想不开才走的绝路，也有人说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她自杀的真正原因，只记得那时候三舅妈的娘家来了许多人，把三表舅打个鼻青脸肿后还不解恨，又把姑姥姥家砸个稀巴烂，从此不再来往。三表舅要跟人家理论，被姑姥姥死命拦住 ，说人家好好的闺女嫁到咱家没有了，叫谁都接受不了，让他们出出气也是应该的。

三表舅把一双儿女都交给姑姥来抚养，自己一个人去了外地打工，多少年都没回来过一趟。

姑姥姥是一个坚强的人，虽然那时候她和姑姥爷已经是七十多岁，两个儿子经常给点生活费，养三个孩子还是挺困难的 ，她从来不说苦 。后来她们庄旁边开个煤矿，姑姥姥天天去捡煤卖。她说煤是黑色的金子，她在经年累月的黑金世界里拼命干活，一年下来也能挣两万块钱，依靠自己捡煤的钱把几个孙子养大。自己不舍得花一分钱，一年到头就那几件衣服，还是别人给的。经年累月的煤灰像是刻进她的皮肤，融进她的血液，甚至连牙齿都是黑的，一张布满沧海桑田的脸是总带着笑。

母亲心疼她，每次给她钱，她都很自豪地说自己能挣钱。

她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就是喜欢笑。我小时候经去她家走亲戚，每次都做四大碗菜招待我这个小客人。她家胡同里有一棵大枣树，每年八月十五前后挂满了像算盘珠子一样大小的红枣，吃一口又甜又脆。吃过晌午饭就让大表舅爬树上，把最大最红的都摘给我。又去西边的池塘里挖几节藕放在竹篮里让我一起带回家，怕我挎不动，又安排大表舅把我送回家。大表舅喜欢喝酒，送我到家再和父亲喝几杯，才肯走。

姑姥爷是个大个子，脸上总是挂着憨憨的笑容。有一次吓唬我说吃不完装口袋里拿回家，我不知道他是和我开玩笑，当时就吓得眼泪汪汪的，被几个舅舅取笑。他说好这辈子和姑姥姥一起到老的，却没能陪姑姥姥走到最后。

姑姥姥养大的三个孙子孙女，除了二表舅家的女孩还在读书，另外两个都已经结婚生子。当他们有能力养活孝敬姑姥姥的时候，姑姥姥却老了。

姑姥姥真的老了 ，再也不能挺直腰杆站自家门口，跟大路上来往的人打招呼 ，不能逗她的重孙子玩。前段时间我和母亲一起去看她，她留着泪拉着我和母亲的手一直不肯放下。

母亲猜她是想自己逝去多年的大儿子，还有一直漂泊在外的小儿子，没想到是和我们所有人永别。

她的小儿子接到消息日夜兼程，下了车倒在姑姥姥面前长跪不起，送姑姥姥最后一程。我想姑姥姥在天上看到，心里一定很欣慰。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和等在门口的父亲母亲一起去姑姥姥家。母亲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一脸的悲伤。在她幼年丧母孤苦伶仃的时候，姑姥姥曾经给她过母亲般的温暖和关爱。母亲感恩，这么多年对姑姥姥一直很照顾的，可她毕竟也是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身体也不好，有些事力不从心。只能逢年过节买上许多东西给姑姥姥送去。在我陷入绝望灰心丧气时，她总是在我面前提起姑姥姥的坚强乐观。

母亲给姑姥姥扎了一顶花轿，说姑姥姥出嫁时没做上花轿，她要替姑姥姥完成心愿。我虽然觉得有点迷信，还是能接受的，为逝去的亲人做最后一次事，是活着的人给自己的一种安慰。

姑姥姥的儿孙们穿着白色的孝衣，带着孝帽向每一个来祭奠的人磕头。那个多少年没见过的三表舅哭的最厉害，一声声对不起我来晚了，哭碎了多少人的心。遗憾的是姑姥姥一句也听不见。

在震耳欲聋的炮声和一片哭声中，我大声喊了一句：

姑姥姥，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