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四眼儿把柳青从火车轨道上拉起来,那辆冒着浓烟的蒸汽机便轰隆轰隆地刮了过去。四眼儿说,柳青你不要命了。柳青说,你管我。柳青不领四眼儿的情,反倒走到我身边,拿眼睛瞟着我说,有钱没,借点。我说借多少?柳青说,多少都行。我搜遍全身,掏出来两块钱递给柳青,我说你可以不还,但不能说没借过。柳青眯着眼瞥我,然后双手插兜离开了现场。在柳青远去的背影中,一股旋风吹来,卷起满地的纸屑和尘土,在这旋涡的中心,我看到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恰巧这时候四眼儿说,柳青不是个东西。我不明所以,问道,柳青咋了?四眼儿说,还咋了,他妈的,骗了我一百五十块钱,答应帮我办事,光答应了,不见动静。我先说,一百五?又说,是骗你钱还是借你钱?四眼儿嗫喏半天,说,是借。我说,这不就结了。
柳青这家伙一直都是有借没还,柏杨树街的人们都烦他这一点,嫌他不讲信用。但是大家又都离不开他,在柏杨树街,乃至整个北城,都知道只要愿意,就没有柳青办不成的事儿。也不是说他有多大的能耐,主要这人轴,有一股冲劲,但凡他答应下的事情,保准办得妥妥的。可是一般情况,想让柳青答应帮你办事,那是需要费大劲的。四眼儿都跟在柳青屁股后头超过一周了,不是给柳青买雪糕,就是给柳青买烟,雪糕柳青没吃,烟也没抽,这些柳青都看不上,他只对钱感兴趣。要知道一百五十块钱在一九九九那绝对算一笔巨款。那时候,我爸在钢城当钣金工,一个月工资不过一百八十块,孤苦伶仃的四眼儿也不晓得费了多大劲弄得这笔巨款。我问四眼儿,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四眼儿愣怔了半天,硬是没有开口。他这样遮掩,我就猜到这钱来路不明。不过这事对四眼儿也正常,在整个柏杨树街,不管四眼儿做出啥出格的事情,大家都觉得正常。比如前几年四眼儿碰瓷来柏杨树街卖水货的商贩,说人家的自行车压了他的脚,非要让人家赔两根黄瓜不可,那个满脸慈善的商贩无奈地说我的车从进入柏杨树街就挪过地,四眼儿狡辩说,说和你说是在柏杨树街碾得我,你在外头就碾了。外头,外头大了海了去了,南城,柳巷,五一广场,河西,晋源,溜圆了说整个太原城叫“外头”都不过分。这就是纯粹的讹诈了,不过两根黄瓜不是过分的要求,商贩便从了四眼儿。再比如,四眼儿有一日早上出门觉得衣衫单薄,巨冷无比,硬是把李婶小卖部的门帘子扯下来围在身上做了袍子。李婶敢半晌开门的时候,一推门一股寒风迎面袭来,门口豁着一张大口,李婶哭天抢地了半天,临到傍晚,钢城中学的初中生陆陆续续经过她的门前时,才发现那件泛着油渍厚实的门帘正裹在四眼儿身上,李婶拽住四眼儿不让走,非要让赔偿(此刻门帘已经被四眼儿改的面目全非),四眼儿把手一摊,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李婶说,找你家长来。四眼儿得意洋洋地说,赶紧去找吧,说完还哈哈大笑半天,笑完,四眼儿昂首挺胸地迈着正步远离了李婶的视野。没错,在柏杨树街,没有人不知道四眼儿的身世,让他找家长那不啻于天上掉馅饼。李婶只好骂骂咧咧地自认倒霉,让四眼儿盯上准没好事。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四眼儿刚来柏杨树街时的情形,我正要展开联想,却被四眼儿揪了一把,四眼儿说,大个灯,回不回?我抬起手腕,看了眼我爸五块钱给我买的电子表,字体方正地显示“6:00”,读秒的地方正在迅速闪烁,我心想坏了,如果不赶紧回家,恐怕就赶不上6:30分的动画片了,最近央视在播《天下奇谭》,虽然我已经上了初中,但是依然对那些诡异的故事很感兴趣。我拉着四眼儿跑了起来,我说加快速度,冲啊。我们一溜烟从河西玉门沟铁道线往回跑,四眼儿被我拉着沿着路基一路向东,秋天舒爽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脸庞。
然而,对于四眼儿来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跑到一半的时候甩开我的手,他说,大个灯,你拉我干啥,我还要去寻柳青。我说,柳青早就跑得没影了。四眼儿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不给我办事就得退我钱。这下提醒了我,我喘匀了气,问道,四眼儿,老实交代你那一百五从哪里来的?四眼儿说,我……我拿的。什么拿的?从哪里拿的?四眼儿答不上来。我鄙夷地看着他,偷的吧?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我爸告诫我们很多次,在柏杨树街干啥都行,就是一不能偷二不能抢,有困难想办法。现在四眼儿偷了一百五十块,那意味着有人丢了一百五,那不是要人家的命吗?要人命的事我做不来,要别人人命的人我不喜欢。我对着四眼儿说,你走吧,我不欢迎你。四眼儿的脸哭丧起来,他说,大个灯,我……我……。未等四眼儿说完,我便甩开大步走出了老远。
我回到家里,将书包扔在桌上,屁股刚挨到椅子,便开始后悔起来。四眼儿虽然顽劣,但是心眼不坏,他绝对做不出偷盗这样恶劣的事情,其中间一定有难言之隐。我倒了一杯水,咕噜噜喝完,然后恶狠狠地打开电视机,将声音调得老高,我妈讶异地从卧室出来,说,耳朵要聋了。我说,聋了好,聋了就听不见你和我爸吵架了。我一说这,我妈就无言以对。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我爸虽然一个月挣着工资,但是那寥寥无几的数字难以支撑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不是少吃就是少穿,加上时不时还要接济一下四眼儿,我妈和我爸因为这事经常吵架。他们一吵架,我就生气,我一生气就会摔东西,尖叫,以及将电视的声音调得震天响。四眼儿是我招揽回来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柏杨树街上居住的人们多数都在钢城上班,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粗布工装,戴清一色的蓝色安全帽,每个人都有一辆二八自行车,只要是上班时间,就会蚂蚁一样从不同的房子涌出来,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去;下班的时候,又齐刷刷地从一个钢城宽阔的大门里涌出来,分散到不同的房子里。我爸,柳青他爸,老吕他爸,都是这个厂里的资深工人,我问过我爸他什么时候进入这个厂的?我爸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硬是憋了半天,不知从哪里那些烟气漫出来,我爸的大头涌在仙气飘飘的氛围中,他若有所思了好久,才说,我也不记得了,反正我有力气的时候就去了钢城上班。我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的力气?我爸这次没有吸烟,白了我一眼,说,你这是同一个问题。我爸这么说,我就不好问什么了。这时候,我妈就会给我指派一些活,比如去李婶小卖部打个酱油,比如去六巷的书报亭去买当天的山西晚报。我一出门,我妈就轰然把门关上。我一直不能理解她的行为,直到很久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没有见到我妈,家里空无一人,我看着冷清的房间,往常摆满饭菜的桌上此刻冷冷清清,饿得受不了,只好在家里搜刮着吃的,找了半天,才从橱柜里找到半包八达岭散装方便面,急不可耐之际,我直接把它碾碎,塞进了嘴里,未及咀嚼便囫囵往下吞。我那时候还没有去碛口看过黄河,如果看过,我一定会将当时的情形比喻为黄河大块的淤泥在经过狭窄的碛口是发生的突变,汹涌而至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必然会被堵塞在入口处——是的,那些坚硬的方便面,挤在我的喉咙口,让我难以下咽,我梗着脖子找水喝,我把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还未发现水在何方,却听到了家门被人撞开,接着是熟悉的声音,曹永登,你爸让我告诉你,你妈在钢城医院生孩子去了,让你下了学自己去医院找他们,去的时候提上加了的暖壶。我顺着声响,看到吕征的圆头大脑,一激灵,卡在喉咙口的食物滑了下去,我张开口说,我知道了。但是我没有听到声音,却看到吕征转头跑了出去,他边跑边说,我先去看热闹了,柏杨树街来了两个耍杂技的。
看着吕征远去的背影,我未做思考,先是拿起杯子咕噜灌下半杯水,然后跑去厨房将暖壶拎起来,随手甩上门便追着吕征的背影而去。从我家出门需要左拐跑二十米,顶到头,再右拐跑三十米,便来到了柏杨树主街,钢城医院在柏杨树主街东边头起,跑过去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但是我却被右边围成圈的人群吸引,我停下了脚步,硬生生地将自己拐向了右边。
喝彩声此起彼伏,越发让我的脚步迈得很大。我硬是挤开人群,将自己瘦小的身躯置于人群的最前面,我听到了抱怨声叫骂声,大个灯,你找死啊,大个灯,你看着点……在热闹面前,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身外之音,我的注意力早已被那个喷着火的小孩所吸引,只见他将肚子深吸一口气,然后腮帮鼓起来,随即肚子也鼓起来,他的一手卡腰一手举着火把,然后一长串火焰便凌空而起,一口,两口,三口,之后他缓了口气,这下喷出来的是火焰长龙,那炙热直扑人群,人群一片哗然,大家纷纷后退,有人被踩了脚,发出大声的叫骂。可叫骂声还未停息,那小孩左腿跨出一部,蹲成马步,头朝天,然后身体快速翻转,火势旋转着喷向空中,然后在翻身,火便转成了圈……我被深深地吸引,完全将我妈忘在脑后,我遐想着自己变成了那耍火的小孩,我手擎火把,气如长虹,使火苗延续数尺,犹如火龙升空……我想得入神,便把后面所有的表演都忘之脑后。后来还是那小孩将我从幻想中推醒,他把一个托盘杵在我面前,用眼神深切地看着我,头微微点着,示意我该掏钱了,我像着魔了一般,将口袋里仅有的两块钱拿出来放到盘子里,还将拿给我妈的暖壶也一并递到他手上,然后才魔怔一般地离去。
我走在路上,却不知要去往何处。
这件事情,后来我跟四眼儿证实过一次,我说,四眼儿我咋就把暖壶给你了?四眼儿说,不太清楚,反正那天你两眼发直,面露笑容,先是掏了钱,后是递了壶。我说,就这样?四眼儿说,就这样。
后来的话题就变成了四眼儿给我讲述当天的情况。
他说,那是平常的一天,也是特殊的一天。我也不记得走了多少天才来到柏杨树街,反正我妈已经病入膏肓,她咳得厉害,啥都干不了,走路都累得不行。我们走了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总是觉得街道太宽,人群无法聚集,直到来到你们这里,才发现这里非常适合表演,为了效果显著,我还像往常一样让我妈躺在那个破席子上(之前都是我躺着,我妈表演,现在调过来了),便开始了表演。效果真的很好,我们那天收了好多钱。但是我妈真的病得不行了,我表演结束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昏厥过去,赶忙央求大家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妈宫颈癌晚期,在医院里把钱花完,然后撒手人寰,离我而去。还好我在医院再次遇到了你,还遇到了你爸你妈以及你那刚出生的妹妹,你爸你妈真是好人,把我收留了下来,让我跟着你一起吃住,还供我去上学。
我打断他,我后悔认识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哪里忘恩负义了?
还说没有,我爸千叮咛万叮嘱,不让你去偷去抢,你干啥了?
我……
我什么我?
我还不是为了找我爸吗?
找你爸?你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爸?
我当然有爸,我妈临死前说的,如果可能,让我找找我爸,她说我爸叫左思城,她还说我爸就是钢城人,所以她才决定死在柏杨树街,死在钢城。
我若有所思了片刻,缓缓说道,那也不用偷吧?四眼儿没有言语,他步履缓慢地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中划过一道白云,白云呈由细变粗,逐渐消散。我说,那柳青怎么说?柳青说,让他找谁都可以,唯独找左思城不行。为啥?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他拿了我的钱,没给我办事,我必须要跟紧他。他不能拿了钱又不办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情。四眼儿说着有些义愤填膺。我说,赶明儿,我和你去找柳青,他也欠了我不少钱,我就不想,我大个灯的面子他能不给。
说完,我便拉着四眼儿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赶,我知道现在《天下奇谭》的序幕已经上演,那个学会天书的小孩蛋生此刻正在仔细地学习着一个又一个的法术,那个独脚狐狸妖怪正在想着法子夺取天书……
就四眼儿成为我家的一员这事,我爸和我妈曾经展开过深刻的讨论,他们的分歧重点不是我家突然多了四眼儿这个人,我爸的意思是多一个也是多,多两个也是多,再说,看着孩子聪明伶俐的样子,还会耍杂技,肯定能自力更生,说不定还可以为我们挣回钱来。我爸对着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四眼儿他妈已经仙逝,我爸说得信誓旦旦,以至于我妈也对四眼儿的到来充满了遐想,在我妈的认知中,觉得不管是我妹妹还是四眼儿,他们算买一赠一,怎么算都是赚。但是随即我妈又陷入了懊恼和沉思,她扯开胸脯抱着我妹妹喂奶的时候,眼睑低垂,思忖良久,然后对我爸说,这孩子的吃倒是好办,他住哪?要不要跟着小登去上学?对了,还不知道孩子叫啥名字?我妈连珠炮似的问题让我爸有些懵,他伸出手摸着自己的头发,边思考边说,住哪?和小登住一起呗,两孩子年龄差不多,今天先将就,赶明儿我去厂里找乔师傅车个高低床架。上不上学,这倒是不好说,得问左浩的意思,对了,这孩子叫左浩。他妈临咽气的时候交待我好好照顾孩子,还塞给我一沓钱,我也没细数,估摸着有几千块吧。我是不好意思拿这钱,我说妹子你应该看病,她说不看了,浪费钱,给左浩留着以后管用。你也知道将死之人么,我只好顺从。我爸说到这里,把钱掏出来给我妈看,我妈眼里就有了光,我妈说,这么说来,学必须得上,哪有不上学的野孩子,既然人家信任咱们,把孩子托付给咱,咱就得好好照顾。我妈说完这些,看着我爸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关于这一段讨论的内容,一半来自于我爸的讲述,一半来自于我的猜测以及四眼儿的补充,尤其是关于上学的部分和钱的部分,因为这两部分都不是我亲眼所见,所以四眼儿所言虚实我无法分辨。柳青听完却说,这事你爸绝对能干得出来,你爸从来不做亏本买卖,这是我们柏杨树街人都知道的事。我说,柳青你放屁。柳青说,老子有证据,你他妈别不信。我说,你有个鬼证据,有证据你倒是拿出来呀。柳青说,真是不见黄河不落泪,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证据去。柳青说完快步跨出校门,朝着柏杨树街十四巷走去,快进入街口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这次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四眼儿,他说,那个小眯眼,你过来一下。四眼儿看着我,再看看柳青,伸手向内指着自己张开嘴做询问状,柳青点点头。四眼儿说,我叫左浩。柳青说,管你什么号,小眯眼不合适,那叫你四眼儿合适不?四眼儿没做声,我说,凭啥叫四眼儿?柳青说,我想叫就叫啥,谁让他和郭老师一样都是小眯眼,郭老师戴个眼镜,他应该也戴个眼镜,既然不愿意叫小眯眼,那就叫四眼儿没错。我也不知道柳青这是什么逻辑,反正他总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说辞。四眼儿迟疑地走向柳青,在柳青身旁站定下来。我远远看着走过去的四眼儿,可能是长久的流浪和行走,他需要托着行李,背早早地佝偻了下去,你还别说,平时不注意,从这个角度看,整个像极了郭老师的背影。你还别说,柳青真有一双毒眼,难怪他本事大,再难办的事总能找准要害。我看着他们两在那里嘀咕了半天,听不到他们的具体内容,只能听到风吹树叶发出的哗啦啦声,以及街上偶尔鸣起的汽笛声。
那天之后我曾经问过四眼儿很多次,柳青和他说了什么他都闭口不言,搪塞过去,直到那次柳青找我借钱,我让他承认借过钱这回事,四眼儿才道出实情。
那天柳青把四眼儿叫到身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不想找左思城?四眼儿还未及回应。柳青又说,你想不想找你爸?四眼儿说当然想。柳青说,那你得听我的。四眼儿说,听。柳青说,找人是不是得钱?四眼儿说,当然。柳青说,那我告你个弄钱的地方,你弄来钱,我就帮你找。四眼儿说,你要多少?柳青眯缝着眼想了下,比划着手指说,八百。四眼儿张大了嘴,这么贵?柳青说,嫌贵就不要天天说要找人。四眼儿就气馁了,那好吧,我来搞钱。
四眼儿说,后来柳青就告诉我从你爸那里弄钱,他说你爸拿了我妈的钱,而且不在少数,我家里搜寻了很久,终于到了藏钱的地方,但是我只拿了一百五,我没敢多拿,因为我不确定柳青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指的是我妈的钱),我把钱给了柳青之后,他嫌少,让我那更多的钱出来,我害怕曹叔叔生气,就没敢再动,不过过了好几天,我突然又想去拿钱了,发现那地方什么都没有了。四眼儿说完拿眼睛瞟我,我也拿眼睛瞟他,我说,四眼儿你真的是个白眼狼,亏我爸对你那么好,你还偷他的钱?四眼儿露出无辜的眼神说,我真的没办法,我太想找到我爸爸左思城了。
我说,即便这样,也不能成为你偷钱的理由。
四眼儿臊眉耷眼地说,我……对不起,大个灯,不,曹永登。
我说,不用说着有的没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还钱!
好吧!四眼儿低垂着头,走得十分缓慢,他的情绪弥漫在柏杨树街的杨树上,杨絮簌簌地落着,飘得满头都是,我听到101电车的汽笛声、刹车声和报站声,突然心里一亮,我说,四眼儿,快上车,我带你去找柳青。四眼儿将信将疑地跟着我上了车,我们推搡着人群往车厢里挤,101电车从穿过尖草坪、杏花岭直达太原火车站,平常能找到柳青的地方无外乎三个,一个是钢城台球室,一个是宽银幕电影院,还有一个是星火旱冰场。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钢城台球室和旱冰场尚未开门营业,而宽荧幕电影院的早场是夜场的延续,管理员早在凌晨四五点钟熬不动睡了过去,柳青一般都会趁这个时候混进去,直至上午十点钟,早场结束,阿姨打扫卫生的时候才离开。要说到身世这点,柳青比四眼儿还要差,柳青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以念想的直系亲人——他的父亲在多年前的一次事故中遇难,留下柳青一个人暂且被他姑姑收养,说是姑妈其实也有点远,是他爸的一个远方叔叔的女儿,柳青他爸叫表姐,他叫表姑姑,这个表姑姑性情古怪,可能与她的三段失败的婚姻有关吧,她常常莫名地生气,莫名地指着柳青的鼻子骂,莫名地不给柳青吃饭,还不让他睡觉,这种情况下,柳青就只好常常借宿各种场所,结实各种人,这也就让他练成了见多识广,帮人办事的本领。早上路过柏杨树街十一巷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柳青他姑姑在巷口转悠,那就说明柳青肯定又一夜未归,他姑姑才得以早早出门,柳青如果在家,他姑姑就会怀疑柳青在家里干坏事,都会等他出门,再外出。
四眼儿说,按你这么推论,柳青肯定是在宽荧幕电影院了?
我说,那当然。
四眼儿露出佩服的眼光,真厉害,大个灯,你成了福尔摩斯了。
那还用说。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四眼儿,在101的摇晃下,我眼前的四眼儿变成了重影,成了两个四眼儿,四个四眼儿,无数个四眼儿,我分不清哪个四眼儿安静,哪个四眼儿调皮,哪个四眼儿学习好,哪个四眼儿会耍杂技……分不清四眼儿的时候,我就觉得头晕的厉害,头也疼了起来。我说四眼儿你扶我一下,我有点晕。四眼儿说你咋了?我说估计是早上没吃饭,有点低血糖。四眼儿看我难受得厉害,不顾一切地朝着司机喊停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将车踩停,车子里的人前仆后继地叠到了一起,叫骂声此起彼伏。四眼儿根本不管那么多,他拍开车门,扶着我下了车。可能是远离了钢城的污染,也可能是呼吸到了春天新鲜的空气,我的头脑瞬间觉得松快了很多,重叠的四眼儿终于归一,他正翘着嘴角看着我,他的手托着我的手,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温柔的光。那一刻,我觉得原来四眼儿还有可亲的一面。
缓过劲,我推开四眼儿的手,站定下来,伸手遮住阳光翘望,我又一次看到天边划过的白云,我说四眼儿,你看那白云。四眼儿也顺着我的方向望去。他问,大个灯,那云真奇怪了,细长条一绺。我说,有啥奇怪的,那划过天际的云一定是歼8留下的痕迹。四眼儿瞪圆了眼睛问,歼8是啥?我说,是啥?战斗机晓得不?四眼儿头摇得拨浪鼓。我说,电影没看过啊?四眼儿说,没看过。我说,那正好,一会找柳青的时候,让你瞄两眼。四眼儿兴奋地拍着手,好啊好啊。四眼儿蹦蹦跳跳的样子可爱极了。而我却陷入了沉思,我说,那云真好看。四眼儿也说,真好看。我们两个站在沙河桥边,面朝干涸的北沙河,抬眼望着天际划过的白云浮想联翩,我不知道当时四眼儿想到了什么,反正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一幅辽阔的场景——我成为了那家歼8的驾驶员,带着护目镜,手握操纵杆,眼睛和身体陷入白云之间,上下翻飞,一会直插云霄,一会翻滚回旋,整个天空都是我的世界,我减速,提速,再提速,我把云拉得细长,我在天空中编织着美丽的弧线,那些弧线狭长优美,极具诱惑……我的手里跟随着动作,手臂抬起来落下去,我的腿也抬起来踩下去,我能感觉到自己浮空起来,毫无疑问,那一刻,我真的成为了飞行员。我成为了飞行员不假,但是更真实的是,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腿早已跨出了沙河桥的护栏,我的手臂也悬空在沙河桥的护栏之外,我嘴里突突突地呼喊着,然后……然后,我就从桥上掉了下去,我感受到了风的张力,风灌满了我的衣服,随即我张开了双臂,我感觉到歼8正在急速俯冲,向下,向下,我如坠云端。
等我的思绪回到现实的时候,眼前一片混沌,周身模糊不堪,什么都看不见,我手舞足蹈起来,想要抓住什么可以我什么都抓不住,我感觉到四面八方的压力正在我的身上奔涌,咕咚一声,我看到了一个气泡出现在眼前,气泡?我瞬间反应过来,那不是气泡,那是水泡。我睁大眼睛,挥动手臂,我惶恐至极,我怎么掉到水里了,我不会游泳啊。心里的恐惧瞬间将我侵袭,我慌乱地拍打着,暴跳着,我听到了自己救命的呼喊,我看到蓝天白云沉沉浮浮,我看到眼前一会清亮一会混沌,咕咚,咕咚,我连着呛了两口水,鼻孔辛辣,眼睛暴突,身体沉重地无法自抑,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拼命挣扎。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也忽略了空间的存在,我只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那种存在是独特的,是纯净的,世界被清空,万物归墟,我在脑海里高速回旋着记忆中的光景,慢慢地,我的眼皮黑了下来,光要消失了,我想伸手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终于,我要熬不住了,我哭喊起来,四眼儿,柳青在宽银幕,你赶紧去找他。好呀,我们一起去找,大个灯。我突然听到这声音从天空中传来。随后我感觉到天上伸出一只大手将我扯住,扯住,向上,向上,我的头浮出了水面,我闻到了树木的味道,我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我听到了水流的声音,我又看到了蓝天白云,我又看到了那划过天际的云。我的身体随着水流浮动,一漾一漾的水拍打在我的脸上,那感觉很舒服,像是小时候外婆的抚摸。可能几分钟时间,我远离了水,我被一股力拖到岸边,我的身体触到了泥土和砂石,我平躺下来,有一双手在使劲按压着我的胸脯,致使鼻孔耳朵嘴巴都往外冒着水,我大大地呛了一口,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空气了。我伸出手拨开压在胸口的那双手,想要坐起来,却发不出力。这时候,我听到四眼儿说,大个灯,你吓死我了,怎么好好地跳河了?我思考着他的话,缓慢地说,我跳河了吗?他说,恩。我说,我感觉自己飞了起了,那天边的云就是我划上去的。四眼儿听不懂我的话,只好静静地等在旁边。过了好久,我感觉身体基本恢复,但是我不想起来,我早已把柳青抛之脑后,我伸手揪了一下四眼儿,我说,四眼儿,再看看那云吧,真美。四眼儿应声躺下来,和我一样,枕着手臂,抬眼看着天边的云。
那天,我们就那样躺了好久好久,直到那一缕白云消散,直到天色向晚,晚霞印入眼帘。
再见到柳青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这几个月,我和四眼儿跑遍了柳青可能出现的地方,逮住谁都问见没见柳青,柳青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所有人都说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他们问,有没有照片,找人有照片一对,人不就找见了。我问四眼儿有照片没?四眼儿问我你有没?我说没有,四眼儿也说没有。没有柳青的照片,自然就找不见柳青,原来跟在柳青屁股后面的那些个小混混都不见了踪影。再把钢城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我和四眼儿终于心灰意冷地放弃了寻找。
天渐渐冷了下来,呼啸的寒风吹得云层黑压压的,我看着瑟瑟发抖的四眼儿,说,柳青找不到,但是你偷的一百五十元得想法还回去,咱不能坑人。四眼儿点点头表示认同。我说,你偷的谁家的钱可以告诉我了吧?四眼儿欲言又止地嘟噜道,偷的……你爸的……未等四眼儿说完,我就毛了,我说,操你妈四眼儿,我爸把你当儿子看待,你偷他钱?四眼儿着急地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就想找到左思城,我就像问问他为啥不要我妈,为啥不要我,我就想问问,我也没办法。四眼儿边说边哭了起来。那么大一个人,一米七五的个,猴一样消瘦的身躯此刻竟然萎缩了下来,他的眼泪顺着风汹涌而出,丝丝缕缕地滑过脸庞。
我又想起当初四眼儿被我爸接回家的情形——这是个倔强的孩子,非要去街上卖艺挣钱,我爸给他端一碗饭,他往出拨拉半碗,我爸给他拿一个馍,他掰半个,我爸让他去上学,他说他从小就是文盲,识不了几个字,我爸问他你想干啥,他说他只会耍杂技,只会喷火。我爸说,那也行,你先耍着,你先喷着,啥时候想通了,咱啥时候去学校。后来我就见着四眼儿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喷火,呼呼的火焰顺着他的嘴巴喷射出来,常常在他尚未吹完的时候偏离了线路,掉在了他的前胸、脖颈、手臂上,衣服上布满了窟窿,皮肤上布满了疤痕。我爸看不过去,但也无能为力。直到我妈从我姥姥家坐月子回来,一进院看到四眼儿的脸黑漆麻擦的,头发也被燎了大半,心疼的哭了起来,她把我妹妹放在床上,到院子里把四眼儿拉回家,为他擦了脸,洗了手,像抚摸自家孩子一样摸着四眼儿的头,她说,孩子,你受苦了。四眼儿说,不哭。她说,你以后就这里当自己家。四眼儿说,这不是我家。我妈也不理会他,就是可着心对他好。给他吃好吃的,穿新衣服,四眼儿每次都会推迟,但是拗不过我妈一直给,最后四眼儿也就慢慢接受了。
那段时间是我最不开心的时候,本该是我的东西都被四眼儿抢走了,我能好受吗?可是时间一长,我慢慢也就接受了。我发现我爸我妈对我的爱没有减少,他们给四眼儿的东西,也照样给我一份,我和四眼儿有一样的衣服,一样的书包,吃一样的饭,上一样的学……我们就像孪生兄弟一样生活着。直到此刻,我知道四眼儿偷了我爸的钱,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抡起手臂朝着四眼儿就是一巴掌,我看到我的手掌闪着火星,我还看到四眼儿海一样的泪水,我突然就心软了,我放下手来,将四眼儿紧紧抱住,我说,对不起,我们继续要找到柳青,我们不但要要回钱来,还要找到你爸,找到左思城。
当晚,我就和四眼儿向我爸坦白了,我说钱是我偷的,四眼儿说是他偷的,我爸把我们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我爸把我们打完之后,喘着气问,知道为啥揍你们不?四眼儿说知道。我说,因为偷了你的钱。我爸说,偷了我的钱不是重点,重点是偷钱,谁的钱也不能偷,要钱可以张口。我说,爸我错了。我刚说完,就看到四眼儿的眼泪下来了,他嗫喏地说,ba-ba,爸,我错了。我愣住了,我爸也愣住了,我们都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四眼儿又说,爸,我错了。这次听得千真万确,四眼儿是叫的爸,我爸一把将四眼儿拥在怀里,也痛哭起来,孩子对不起。四眼儿在我家的这几年,我爸最大的愿望就是他可以叫他爸,四眼儿从来没有叫过。现在四眼儿抱着我爸一个劲地叫着爸,我看着可高兴了,眼泪也汪了一池,我爸把我也拉入怀中抱住,我们稀里哗啦地哭了一场。哭完之后,我刚推开门准备出去撒尿,却看到满地的白,那一夜纯净的雪染白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我们正睡得香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爸提拉着拖鞋去开门,刚拉开个缝,却被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急匆匆地喊着,四眼儿,四眼儿,左思城找到了。听到这里,我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地,四眼儿也跳了起来,我们衣服都没顾上穿便出来客厅,我们看到柳青满脸喜气地说,四眼儿,左思城找到了。我说,真的?四眼儿也说,你没骗我?柳青把胸脯拍得咣咣响,哪能骗你?我柳青办事从来都很靠谱。
原来柳青消失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找左思城,他几乎跑遍了太原的角角落落,但凡有一点线索就不放过,他还发动他的那些小罗罗去四处打听,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摸到了左思城的一点线索,但是不凑巧的是左思城已经离开了太原,去了呼市的一个煤矿上班。为了进一步确定左思城的确切位置,柳青只身前往呼市,又跑了多半个月,才在一家小煤矿找到了这个黑脸男人,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说明了情况才匆匆赶回钢城,敲开我家的门。
柳青一口气将事情说完,满脸堆着笑,拿眼睛盯着四眼儿看,四眼儿,这下高兴了吧?四眼儿说,高兴。我也笑呵呵地说,高兴!
2023年5月8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