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王今年八十,身子佝偻,一瘸一拐。
出生后便得父母娇宠,年轻时做过楼板生意,经济盈余,抽烟喝酒玩牌九,小日子还算滋润。可惜了是个光棍,个头不高,我搂他时,平我肩膀。爷爷说他长相不讨喜,有过一两个相好,但花钱的习惯,家产败了不少。
大老王是母亲的舅舅,辈分而论,我叫他“大爹”。无儿无女,视我母亲如亲闺女。母亲还是孩子那会,常有肚疼的毛病,隔三差五,外公无钱医治,他抱我母亲四处奔走,求医问药。于是便想母亲过继在他户下,大概外公没同意。
父亲的户口本上他在最后一页。母亲舍不得他一人孤苦,为报救命之恩,所以也成了房子里的一部分。
我是他一手带大,与他亲近很多。父母出门做生意那几年里,房子里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大老王是个糙汉,一饭一菜,手艺一言难尽,犯懒时三顿稀饭咸菜。和他生活的那段时间,我是他活脱脱的“孙子”,不曾扎过辫子。他叫我起床也是粗暴,骂骂咧咧,煮四五个鸡蛋,吃着塞着,书包里揣着,赏一两毛,出门。
大老王养过很多牲口,圈里还有一头猪。干农活回来时我正好到家,他先是喂猪,然后让我吆喝鸡鸭,晚饭的时间得到天黑,我坐小板凳上写字,他烧着锅炉。
五十岁上工时锄子砍断了左脚跟的筋,于是他拿了写有二级残疾的小本,成了瘸子。屋顶镂空的地方养起了鸽子,赶集的前一晚他架起木梯,行动不便,让我爬进洞里,捉到他理想的鸽子,放笼子里,等到第二天大早,踩着三轮去集市上卖钱。
地中海的发型大概是他没有媳妇的原因,可他却有专门的理发师定期上门服务。剪头的的那位是和他差不多年龄的高个男人,每回见他都挎着个小竹篓,篓里是理发的工具,脏兮兮的围布甩了甩套在大老王的脖子上,洗了头,剪刀咔嚓两下就完事,说实话并无多大区别。秃了的毛刷像极了大老王的头,搓搓盒子里的肥皂粘上些许泡沫抹在下巴上,掏出的剃刀在挂着的生牛皮布条上来回磨蹭两下,动作倒是娴熟,刮完胡子方知他理了发。暗黄的牙刷盒里是采耳的工具,鹅毛棒与掏耳勺一气呵成,服务是无可挑剔的。
男人是算着日子来的,走之前告诉大老王下次再见的时间。我从没见过他给钱,估摸着写上账本按年计费。
大老王喜欢豆腐豆皮,或许是便宜。常有挑着扁担的老头从门前吆喝,铁皮桶里装的是早上刚磨好的豆腐,关系熟后他常在门口停下,问一声大老王,而后我拿上汤碗拾起四块豆腐,掏出两块硬币给他。
他没事时总爱四处溜达,前村的王大爷家,后屋的李奶奶家,蹬着他视如珍宝的“宝马”逍遥自在。他还爱上街,坐庭院里翻着大头娃娃的日历,掐着日子去逢街,走马观花凑热闹。兴致来了淘一两个摊贩上的小工具,小玩意,捣鼓捣鼓玩几天,偶尔拇指上套个扳指,拿块重的要死的八卦石头让我带上,我哪知真假,沾沾自喜学着炫耀。
大老王和我脾气都暴,吵架是家常便饭,狠毒起来让他滚开,脏兮兮邋遢模样,我埋怨他不会照顾我,黑瘦黑瘦常被人笑话,甚至可怜。可他又十分维护我,冲进教室骂着那个在我后背画画的孩子,扬言再有下次,他绝不放过,那个恶狠狠的脸就像门画上的钟馗,而我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丢人极了又偷偷张狂。
我调侃他年轻时定是纨绔子弟,左右的耳洞足以证明。他还有一帮拜过靶子的兄弟,四兄弟他称头儿,如今也只有他还健在。
他有一门称不上文艺的手艺,老家叫作“唱麒麟”。每逢年前他便开始准备,五彩剪纸糊好的麒麟模样,画上眼睛,胡须……翘起的尾巴尖一撮“金毛”像孩子做的纸毽。他还有套家伙,锣鼓钹镲样样齐全,再翻出衣柜底下传了一百多年,破破烂烂写着繁体字的曲谱,一支民间乐队便开始排练。大年三十那天出门,去苏州,再转扬州,路经各个市县,一路回家,元宵那天才见他的踪影,当然回来也是收获满满。我问他都唱的些什么,他侃侃而谈,一家老小就唱圆满,做生意的老板就唱兴隆,若是有喜好的,对的上他这下句,不要分文只为志趣相投。我倒是听过,哪比的上流行歌曲,欣赏不来也觉得无趣。
上初中后终于逃离了大老王,学校在离家五公里的镇上,冬天的早上得摸黑骑行上学,天又冷的很,犯困赖床常迟到,后来父母便把我安排住在了班主任家,一则为了方便,二则让老师监督我学习。不在的日子不知大老王过得怎样,他大概更轻松自在了,至少没人惹他生气和他吵架。
他还会翻那本大头娃娃的日历,只是变成了算我回家的时间。周五打了铃的铁门外,矮小的个头埋在人群,蓝汪汪的三轮车引人注目,我招呼他一声,和他并排骑着,车兜里有我喜欢的饭菜。
见面少了便莫名的有些想他,那会他大概七十,戒了烟之后,偶尔会泡些药酒,突然想起他有多年的关节炎,一个人出门溜达会不会危险,阴天下雨是否疼的久久不能入睡。没有我在他肯定更懒了,吃的也是糊弄。没人和他说话吵架,会不会寂寞不习惯。
升了高中我便和父母住在了一起,见他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少。他本可以同我们一起,吵吵嚷嚷问家里的鸡鸭菜地怎么办,况且街上的日子无聊又无趣。他问我周末是否放假,蹬着他的三轮带上一两只鸡鸭来看我,饭后又急着回去。后来再看我时父亲为他买了电动三轮,换了新车,他更快活了。
好景不长,大老王还是出事了,村间小道,车速太快,撞了个底朝天,摔进沟里时他自己估计也懵了。去医院看他是在手术几天后的周末,大腿骨折钉了钢板。父亲在旁照料,疼痛让他瘦了不少,穿着睡衣躺在病床上,脸上的擦伤已经开始结痂。那个久久难以忘记的神态,好像受了欺负的孩子,强忍着委屈的模样。第一次偷偷为他抹了泪,第一次心有余悸若他没能安在,如何是好。
养伤的日子大老王搬了家,离开竖起高烟囱,蓝瓦房的那天他定是思虑了很久。镇上的日子不比以往,三天两头闹着回去,嘟囔着困在这房子里,无人谈心,无处可去,好不自在。他一生虽不富裕却不比现在寂寞。
那会大概两个星期回去一次,高三更是个把月才见他,个头超过他后才渐渐觉得他如此弱小,皱起的眉头长满了老人斑,头发几乎也没了。何时起他走路的速度赶上了乌龟,拖着腿,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呲呲的声;又不知何时起变成缚鸡之力需要别人抬箱起柜;更不知何时叫他需要吼着嗓门多唤几句.......
大学后,他常问海南在何方?天气如何?饮食如何?飞机起飞时的模样如何?指着地图上最南隔海的岛他惊叹;谈起飞机起飞的失重感他嚷着受不了;清淡的饮食,炎热的气候他又说不适应。那张透露无限憧憬的脸是孩子对外界的渴望,他虽出过远门,可终究是多年以前.......
如今的大老王越来越模糊,丢头忘尾,片刻失忆。拿着剪刀让我帮着剪指甲时,便想他果真是老了,满是沟槽的脚跟,结起的黄茧修也修不动,残疾的那只脚更缩成了巴掌大。他的膝盖僵硬,直直的敲我腿上。
朋友说你大概也上了年纪开始回忆了,着实回想,那个任性暴着脾气骂人的大老王怎么就变成了弯起脊背的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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