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走了

从前慢，每走一程路，沿途都是风景，驻足停留、目不暇接、好不尽兴。现在快，每见一个人，转身就是永别，却仍马不停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奈何，生死之事向来毫无准备。

今日接到朋友的电话，突然说春深走了。我惊愕之余，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在脑海中乍起。

场景是春深带领着一帮男孩子围堵班上女同学，扒她们的裤子。这是他的小学二年级。事发之后，迎接他的当然是肃穆操场的全校师生和庄严的五星红旗。

经历全校师生眼神的洗礼后，春深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女生的裤子不能扒，毕竟被请家长到学校不光彩，另外一件是，女生和男生的身体构造确实不一样。但大家只明白了一件事，小学里多了一个流氓。为此，春深爸妈没少跟学校领导和老师套近乎、说好话。小镇方圆六百米，这种奇闻自然是捂不住的，毕竟居民们嗷嗷待哺。同年，春深因为好奇电视机的结构，把家里的电视机拆了，这自然也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以上，我们当年都觉得好笑，现在，多数已为人父的我们扪心自问，若是自己的小孩如春深一般，又该如何应对这稚嫩的好奇心呢？有些时候，我们确实只知道责难，却并不关心他们拆电视或扒女生裤子的真相。

春深家向东六百米是江边，每年夏天都是河水泛滥的季节。五年级的夏天，河水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没过了水位线。水位线的旁边是一段石板台阶，一级级规律地延伸进河流深处。台阶本是平常之物，但在春深眼里，仿若变成了一段发着光的神奇之路。春深起身沿台阶向下走去。不知不觉，河水已经没过他的膝盖，当时的春深十岁。我们在一旁起哄，“春深，你还敢往下走吗？”春深应该是没有听到我们的挑衅，只见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河面，仿佛河流深处有着某种未知东西充满着魔力，呼唤着他。他抬脚，往下迈，突然，河水将他整个托起，再将他沉下去。岸边的我们哄然大笑，只觉得春深摔得滑稽，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危险是什么。嬉戏之后是空气突然的静止，多少年之后，我都还能记得当时迟来的惊心之感。幸好，春深后来自己爬起来了，他的一落一起，好像一死一生。

初中，春深爱画迷宫让我走，只要我愿意走，他就很开心。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画迷宫，他说他也不知道，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知道。

高中，春深被两个问题所困扰，一个是为什么要读书，另一个是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为了搞清楚这两个问题，春深课时翻遍各类书籍，从早到晚阅读，生生把学校的高中课程变成了他人生的选修课。有一次读到北宋大儒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全然忘我，不禁拍案而起，全班噤若寒蝉，片刻之后，花容失色的老师晃过神来，怒吼：“春深，出去！”

多年以来，春深的段子都让我们这帮同学津津乐道，但他本人却并不以为然。

春深不关心分数，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但受金庸先生的影响却尤其深刻。春深一直说《易经》《道德经》《金刚经》等是武林绝学，儒门、寺庙、道观是江湖门派。他自嘲自己天资愚笨，修行不得，只可从其他粗浅功夫入手，否则必走火入魔。他称自己无门无派，不好以兴趣结交朋友，但又能言善辩，尤其擅长的战法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若有人称赞他学识渊博，他或许会笑而不语，但也有可能追问个渊在哪？博在哪？此举不在让别人下不来台，而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切实指出一二，否则他会失望，与其如此，春深宁可不听这种称赞。换而言之，倘若有人贬低他，他也不恼火，而是诚恳的询问自己的缺陷在哪，如果对方答不出，他便双手合十，礼貌又不失善意。

如果你认为春深的学习成绩很差，那可就错了。相反，春深是优等生。春深上学时不偏科，每门课他都能找到相应的乐趣，老师其实也没有想到，生活中的问题少年，竟会出类拔萃，获得年级第一名。奇怪的是，站在学校的主席台上，作为标兵的春深，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自己根本不清楚学习的目的，他也不想告诉大家，自己认真学习原因，一是为了不挨打，二是为了能拿到父亲奖励的健力宝。

春深对世界充满了好奇，踏入社会之后，也是。

大学毕业后，春深瞒着父亲去南方的工厂做工。工厂的生活作息很规律，即使是早八点晚十点的工作强度，春深习惯之后也并不觉得辛苦。相反，他认为这是自己另外一种人生的开始，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十年的寒窗苦读和半年的工厂生涯终究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春深开始认真思考，文化属性和谋生方式的关系。显然，从上帝视角观看，当时的一切已经无法满足春深的需求，工厂的生活只能是春深漫长人生的一个场景。这种经历看似平常，但换作是你，你愿意去吗？反正，我是没有的。

转换工作之后，上台分享成为春深例行的一项事务。人生有些场景总是惊人的相似，但同样是上台分享，春深竟已能滔滔不绝。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自己和过去的最大区别是，他仿佛能解读大家的心声，知道台下的人想听到什么，所以自然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一直以来，春深于别人而言是个谜，于我而言，春深长了一双美丽的翅膀，编织了一幕幕色彩斑斓的戏。虽然好奇心的肆意生长，给春深的人生带来了不少麻烦。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成就，但我相信，那是因为他对权力、财富、名誉提不起兴趣。有一次，我问春深有没有信仰？格物？参禅？悟道？他说有也没有，没有也有，他信无，信无其实也是一种信仰，毕竟无中才能生有。

见春深的最后一面，是我婚礼的那个晚上。酒桌上，大家问：“春深，你什么时候结婚？”他说：“我真羡慕你们，该读书的时候就读书，该工作的时候就工作，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婚，真好！”众人不解，“你不也是一样吗？”

春深若有所思，索性举起酒杯，“一样一样，我该结婚的时候也会结的，兄弟们，喝！”

我猜，为什么结婚和为什么读书，这两个问题其实在他看来是一样的，需要探个究竟。曾经，有个女人爱过春深。一直以来，他都不明白对方爱他什么，因为他坚信自己是个极其普通的人，从款式到质地。在春深的印象里，女人总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他是个“灵魂有香气”的男人。他们的恋爱像一列没有终点的列车，路过的全是风景，可最终女人还是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女人并没有告诉春深为什么，只说了，“我爱你，但是我必须离开你”。

也许每个人都会碰到一个如春深一般的人，但也许不会。平行世界里，有人评价春深是个神经病。我问春深怎么看，春深反问我“请问，你对正常的定义是什么？”

“那你对自己有什么评价？”“这就像是盲人摸象，无中生有，终归于无。”

浩瀚宇宙，微尘如星。我猜，春深应该是个哲学家，未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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