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

面对下属的不配合、不支持，一般的巡抚、一般的省长，断然不会这样忍气吞声，直接就把财政厅长开遣了，还要开个会，骂一顿，说他不尊重领导，不讲政治。胡林翼不是这样的人，他写了一封长信，向下属撒娇，像一个讨零食吃的小孩。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记得胡林翼的名字，其它的达官显贵，早已埋在土中不见天日了。

A

刘邦草莽出身，但气量恢弘，他遇到没有把握的事，就说一句：“如之奈何”（这可怎么办啊）？下属纷纷生出效劳之心，表现之欲，帮他想办法，替他出力。韩信问他：“你和项王比，谁更厉害？”他不怕丢面子，承认自己不如项羽。有人说，陈平人品太差，贪财，他并不苛责，拿出一大笔钱，交给陈平出去办事，也不审计。这样海一样虚下的人，引得百川归流，终于成就帝业。

项羽贵族出身，却气量狭小，个人能力太强，谁都不放在眼里。韩信做个执戟侍卫，主动献言，他觉得人家人微言轻，弃而不用，部属没有办法施展才华，只好静静地看他表演。韩信、陈平这些一等的国士看不到希望，离开了他。他穷途末路，跑到乌江边，还不忘记展现个人魅力，领着二十八骑冲阵。到了这样破败的时候，不是想着，怎么为这些忠贞不渝的兄弟谋条出路，还在凸显个人。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失败。

东晋王敦，每次开会，部下都吵吵嚷嚷，他即使大声呵斥也控制不住。这个人，对待下属，看起来没有一丝威仪。但他却是历史上可以排名前十的权臣，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连皇帝司马氏都让他三分，所谓：“王与马共天下”。

宋朝的皇帝，太祖、太宗和仁宗这些雄主，臣子敢于扯着他们的袖子，不让他下班，慷慨直言。他有权力拂袖而去，甚至下一道诏令，着禁军把胡搅蛮缠的臣子拉出殿去，下狱问罪。但是，宋朝的官家，都克制住了，没有动这样的心思。

宋朝灭亡的时候，宰相背着小皇帝跳水殉节，十万军民蹈水殉葬，何其悲壮，人们不惜性命，报答宋庭三百年养士之恩。

明朝灭亡的时候，崇祯令人擂鼓撞钟，召唤众臣，无一前来，最后，陪伴大明皇帝的，仅有一个太监。明朝太刻薄了，时常庭杖忤逆的臣子，剥夺读书人的尊严。从朱元璋到朱由检，专找自己的臣子下手，极其冷酷刻薄。它得到这样的结果，算得上一种报应。

B

湘军大帅胡林翼，之所以功勋卓著，名传千古，在于其德才兼备，品性一流。当他获得湖北巡抚的任命时，这个省的主要官吏，总督、巡抚、布政使，以及州县上的知府、知县，或死或走，几乎为太平军扫荡一空。这个省的地盘，或陷或困，连省会都沦落敌手。胡林翼带着中枢的一纸命令，其实不过得了一个“名”，那个时期，得到这样空头支票的人，实在太多了，虽不说一文不值，却也没有多少用处，应对不当，反而成为一种祸患。至于一省长官的“实”，根本不会随着任命书从天而降，还需自己去争取，去兑现。

胡林翼出身官宦世家，朝野皆有名望，天子和朝廷又十分器重，用人之际，不存在刻意讨好上司，中枢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指望一个马屁精能够办事。当务之急，并非奉上，而是网络一些人才，组建一个团队，完成平定东南的功业。安抚、笼络和取悦部下，让他们心悦诚服、恪尽职守，倒成了考验水准的重要指标。

湖北幕府中，所幸来了几个重要的干才，都是当时数一数二的人物。领兵的李续宾、鲍春霆和多隆阿；理财的周开锡和阎敬铭。这些人才，名义上来做巡抚的下属，其实可以看作朋友或合伙人。这些人，并非吃不上饭才来犯险谋生，有些也并非一心追逐功名，不过看苍生受苦，才出来做事。

用这样的人，用人，不能搞成佣人。

C

胡林翼的方法比较聪明，他不待下属吹捧他，先吹捧下属。他称李续宾为"圣人"，称多隆阿为"八旗圣人"。古往今来的圣人，不过孔夫子、王阳明区区数人，哪还有他人。李续宾天赋异才，人高，力气大，骑术精，箭法好，酒量大，会医术，地图画得好，打起仗来有勇有谋；多隆阿朴诚忠勇，智力和谋略盖过三军，为众悦服。但是，两位将领，离“圣人”的标准，虽说极近，但也还有一些距离。这个称谓，如果下级用在上级身上，那纯粹拍马搞奉迎，不过，上级用在下级身上，听起来有几分好笑，却蕴含着生动的欣赏和褒奖，十分暖人。

面对这种赞美，李续宾的回报极其丰厚，帮胡林翼收复武昌，拿下九江，让他成为真正的湖北巡抚，肃清了长江南岸，从此能够以湖北为基地，支援江西、安微和东南诸省，创造万世勋业。后来，李续宾接到北上增援庐州的命令，他知道一旦执行命令，非死不可，还是毅然决然去了，结果牺牲在三河。

至于多隆阿，他活得长，战功比李续宾还大，相继收复武汉、黄州、黄梅，大致抵定湖北省全境。后来，参与收复太湖，配合湘军攻占安庆，攻陷庐州。

D

在那个糜烂不可收拾的乱世，最缺的不是官、不是兵，是钱。东南半壁打烂了，朝廷又要应对洋人，又要赔款，又要养八旗和绿营，根本无钱派给团练与勇丁。太平军兴，朝廷任命了一百多个团练大臣，大部分失败了，就剩下一个曾国潘成功，最终攻克天京。曾国藩能成功，主要的原因是能搞来钱，他的钱从哪里来，除了湖南，就是湖北。湖北的钱，早期全靠胡林翼负责。

胡林翼得到周开锡和阎敬铭两个人，有如神助，当即稳住了湖北的财政。履职第一年收入三百万两，自湖北建省以来，最高的财政收入，超过和平富庶的康乾盛世。整个省刚刚从战乱中解脱出来，他就收到这么大一笔巨款，简直堪称奇迹。

但是，人才大多是有原则的、有底线的，不会无条件服从上司。有一次，快过年了，胡林翼要到部队视察，战时，他这种视察，一般看的都是最苦、最累、最惨的部队，去鼓舞军心。他不像一些不通实务的长官，带着一张嘴去，好话说尽，不给实惠，还让士兵为迎接操劳，更添怨气。他准备带着钱去。

胡林翼说：“你赶紧给我准备15000两现银，我要离开武昌，去各营拜年。”阎敬铭毫不客气，回信说：“没有。”胡林翼知道他有，阎敬铭不给这个钱，是因为钱用的不符合规范，没有这个开支的项目，作为一省的财政官，有理由拒绝。阎敬铭说得很直接：“你再逼我，我就辞职”。胡林翼知道这件事的症结所在，虽然阎敬铭是他的下属，他也不生气，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从阎敬铭没来湖北之前，自己如何仰慕，来了，如何开心，絮絮叨叨，罗列了许多阎敬铭说过的话，表示自己都一一记得，自己做得不对的，一一作了反省。又说，我知道你是对的，但我这次是去军队，军队和文官不一样，如果我说一些空话却没有实惠，惹发兵变，我就完了，你就允许我无赖一次吧。胡林翼这封信，一会哭一会笑，像个小孩耍撒泼骗零食吃，这才把钱要到。

阎敬铭这个人原则性很强，过了几年，他做到户部尚书，慈禧要修颐和园，应付一些内宫的开销，向户部要钱，阎敬铭坚决不给。这样一个人，惟有胡林翼能从他手上拿到钱。

如果是一般的巡抚、一般的省长，断然不会这样忍气吞声，直接就把财政厅长开遣了，还要开个会，骂一顿，说他不尊重领导，不讲政治。胡林翼不是这样的人，他写了一封信，向下属撒娇。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记得他的名字，其它的达官显贵，早已埋在土中不见天日了。

E

乱世要用人才，做官的，要生存，要发展，要壮大，不管心甘情愿还是不情不愿，都会礼敬人才。这些御下有方的能臣，能够熟练操作恩威，施与雨露和雷霆。但他十分清楚，分得明白，威风施展的对象，是普通的下属，坦诚与平等，必须毫不动摇地用来赢得人才的忠诚。

和平年代不一样，衙门里的大小事务，你能做我也能做，李续宾、多隆阿是圣人还是庸人，区别不大。财政保障充足，不需要开源节流，阎敬铭的底气无从谈起。用庸才、奴才，均可维持，我还受人才的脾气做什么。尤其这个人才，并无多少特别的用处，作为上司，受他的制约，同僚又要说我没有魄力，上司又要怀疑我御下的本事，宽容大度纯属笑话，就会损坏我的脸面。

一个企业，核心目标在于保有和赚取金钱，因此，创造利润的员工最有用，手拿着支票的客户最尊贵。一个衙门，核心目标在于巩固和争取权力，因此，助益前程的部属最有用，掌握着人事权的上司最尊贵。

因权力来自于上，历来的官吏，往往压榨下属取悦上司，在他眼中，一百个下属的时间和尊严，不如一个上司轻描淡写的赞誉。在这样的风气下，迎来送往热闹非凡，形式主义如火如荼，下面苦不堪言，上面全当笑话，冷眼旁边看他表演。

有些衙门，领导目标与部属目标南辕北辙；个人利益和组织利益各行其道。而人才通常不受羞辱，有本事的，有出路的，要么消极怠工、要么鸟兽四散，整个团队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根本经不起事情的检验。

很多人追思胡林翼、曾国藩和左宗棠，未必是欣赏和喜欢那个乱世，皆因他们热烈胸膛的深处，涌动着士子不可凌辱的自尊罢了。

这种自尊，在当前的职场，可能是愚蠢的，但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末世，却是一个堕落而苦难的时代，残存的底线，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