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上）

为什么有的人从未做过坏事却仍然不幸？

文/四毛

小姑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幸福也不悲伤，看起来很安详。蜡黄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光泽，眼睛没有神采，但神志十分清醒，认得每一个人。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我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她那么瘦，皮肤下的骨头突出得有些狰狞。小姑笑了一下，“是四毛啊！”

笑容那么轻，眨眼就没了，声音那么弱，只能听见一丝气息。这是我第一次离一个垂死的人这么近，几乎能感觉到死神在把她从我手中拉走，我本能地把手握紧了一些。

妹妹哭着打来电话说小姑快不行了的时候，我正在上班，心里“咯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请假回了老家。

等赶到小姑家时，所有的亲友都来了，大家说着安慰她的话，但其实小姑和所有人都明白，她快死了。

我从来没和小姑认真聊过天，此刻我握着她的手，这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我很想问，你害怕吗？你难受吗？你最快乐的事是什么？你，可曾怨过老天不公？

小姑出生于1974年，天生高度近视，只能看见人影，从小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走路掉沟里，踢到开水壶被烫伤，最惨的是不能上学，因为看不清字。同龄人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她总留在家干农活。奶奶去世时小姑10岁，最放心不下这个小女儿，临死前拉着父亲的手，让父亲一定好好照顾小姑。

父亲以高度的责任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小姑安全无虞地长大成人。小姑虽然近视，没念过书，沉默寡言，但极其聪明能干。她做的饭很好吃，喂鸡喂猪是一把好手，干农活比得上一个男人。更不可思议地是，她心算很快，算账门儿清。特别是配了眼镜后，看路认人都没问题。虽然家人觉得她的眼睛完全不影响生活，但其他人都视她为残疾。小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人想为她寻个人家。可上门说亲的媒人，介绍的对象不是傻子就是瘸子或者是聋子，父亲不放心把小姑嫁出去。很多人劝父亲，小姑这样的条件不敢挑剔，有人愿意娶就行了。父亲一直没松口，小姑的婚事拖了很久。

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小伙子，父母双亡，被哥哥嫂子拉扯大，人很健康，就是太穷，只有一间土房，家里除了床什么都没有。

父亲觉得穷不怕，以后帮衬着，日子总会好起来，答应了这门亲事。

小姑出嫁时，也许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娘家人怕她嫁过去受欺负，尽心准备了嫁妆。小姑父的邻居说，小姑父是村里最穷的，小姑的嫁妆却是全村最好的。

父亲长长吐了口气，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奶奶的嘱托，小姑的后半辈子，总算有了人照顾。

如果老天也这么想就好了。

婚后几年，小姑一直没有怀孕，放谁家都是大事，更何况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农村。去医院检查过几次，没查出什么问题。虽然能不能怀孕有夫妻双方的原因，但人们更愿意相信，不孕是来源于先天有缺陷的小姑。渐渐地，村里人看小姑的眼色不对了，小姑父也时常给她气受。记得有一天晚上，小姑突然来我家，进屋后一言不发，我们问她怎么了，她就大哭。后来才知道被小姑父打了。

印象中，这是小姑唯一一次主动向娘家人求助。我敢肯定，她受的委屈肯定不止这一次。但她不想让家人知道，这次是实在受不了了。

第二天，亲戚们带她回家理论，小姑父被吓到，认了错，可毛病还是改不了。父亲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何况小姑将来也要人养老送终。他想到给小姑收养一个孩子。

没有人愿意把孩子送给这样的家庭。后来，小姑父的哥哥提议，自己有三个女儿，抚养起来很辛苦，想把小女儿过继给小姑父家。可小姑娘才两岁，怎么离开得了亲爸妈，天天哭着喊娘，不跟小姑他们亲，只好作罢。

收养的事经历了多番波折，每次打听到一点希望最后都幻灭，所有人都放弃了。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听到有一个婴儿被遗弃在邻镇的政府门口，他费了些功夫，办妥了收养手续。

小女孩被抱回来那天，所有人都很开心。她长得清秀，眼睛大，皮肤白，招人喜欢。家里所有兄弟姐妹，最小的也上初中了，来了个小可爱，每个人都宝贝得很。小姑他们像所有初为人父人母的夫妻，兴奋又害怕，小心翼翼地照料着这个婴儿。

妹妹的到来，给死气沉沉的家里带来了希望和欢乐。小姑在家干农活，照顾妹妹，小姑父在附近打工，日子虽然艰辛，但总算在往前走。09年，在亲友的帮助下，小姑家重新修了房子，四间平房，红瓦白墙，院子两边修了花坛，小姑在里面种上茄子，结得太好，根本吃不完，很多送了亲戚邻居。

那时的小姑是我印象中最胖的时候，她时常送蔬菜到我家。她种的菜好得吓人，别人家的菜都因为干旱死了，她家的菜成串成串疯长，四季豆、辣椒、丝瓜、冬瓜、苦瓜，什么蔬菜都种，吃不完就送人，送不完就卖，每年卖菜能赚不少零用钱。

都说上帝在为一个人关上门的时候会打开一扇窗。上帝为小姑开了一个不好的局，但同时赐予了她勤劳善良的天性、关心她的大哥和懂事的女儿，跟身边很多农妇比起来，至少她没有更不幸。

可噩梦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追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