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童年

      什么时候算童年？7岁前？14岁前？18岁前？ 我不太清楚。而对于我来说，告别童年是从父母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开始的。

      我出生在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家庭，父亲是浪漫的双鱼座，母亲在艺术家庭里长大。70后的孩子，物质生活匮乏，刚刚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还没有进入我们的世界，大部分人不是在工厂就是在机关 学校，大家的收入也都差不多，一个月10几斤粮票喝几十块钱工资，没有自己的房子，租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或者公寓；还有没有条件进单位的土著居民，大多沿街开个杂货店粉店菜店啥的，辛苦自足。孩子们的生活也差不多，早上不是一碗粉，就是几个包子，能选择的不多，连肉都不是顿顿吃得着的；大家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过着差不多的生活，上着差不多的学，玩着差不多的游戏，过着差不多的童年。

而我，因着父母的另类偏好，使得我在同龄的孩子里显得有些不一样的童年。

我有个像哆啦A梦一样的老爸。每次出差回家他总是能从包里变出来一大包巧克力，或者一个大大的铁罐子，装着形状各异的曲奇饼；甚至还变出来过比我脸还大硬邦邦的俄罗斯面包；他还会给我变出来电影里才有的毛呢小外套，有着漂亮的刺绣和金光闪闪的纽扣，穿上就好像外国电影里的小贵族一样，浑身上下发着光，每一次爸爸出差或者出去应酬吃饭，回来都会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惊喜；

我还有一个很循规蹈矩又兴趣广泛的妈妈。应该二字是刻在她脑门上的封印。她觉得只要去做，就应该优秀与成功。她是一个学习高手，特别是自学高手。只要她觉得有用的，她一定能凭着一己之力把它变成自己的能力，而且是在那个没有电脑没有网络连电话都非私有的时代。她可以靠着图书馆里借来的养育手册和教育书籍在我身上贯彻最“科学”的教养方式；她可以靠着一本南斯拉夫手风琴家的入门教材，零基础自学手风琴并且教我，以此来省下培训班的费用；只要学了就应该做得好，这样的思维深深影响了日后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这样的一对父母，对于我的生日这件事情是非常非常看重的。 虽然我成年后，皈依佛教的老妈常常念叨说生日就母难日，让我压力山大。可是小时候，我的生日从来感受不到丝毫的压抑沉重的气氛。每年到了快要过生日的时候，家里就会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气氛在涌动。讲究的爸爸会在生日前一天骑车去到一个很远的百货大楼，预定我的生日蛋糕。虽然我们住在市中心商圈里，周边很多百年老字号的糕点店和最大百货公司，但是爸爸却说全长沙市只有那一家是用蛋白做的奶油蛋糕（长大以后自己玩烘焙才知道，原来那是蛋白霜蛋糕，是一种很高级很专业的裱花蛋糕的技术，成本也要高很多。在那个没有动物奶油的年代，一般的蛋糕师制驾驭不了那种难度和高成本的蛋糕），他的女儿配得如此舍近求远地去买回来那一只蛋糕。 爸爸说，在我两岁的时候，他的好朋友为我做过一个三层的蛋糕，特别壮观，可惜我不记得了，也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记录，在小小的我心里，总是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番场景，每次说起来都会深深的遗憾。每年的生日，都要点蜡烛许愿切蛋糕，一家三口，有时候还会请上我的同学，大多数是我们自己。收礼物吃蛋糕，是每年比过年更期盼的时刻。

后来有一年，突然，蛋糕没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从来没有问过父亲发生什么了。毕竟是孩子，哪里看得懂家里的变故和大人的世界呢？当爸爸满心内疚地用一个普通的盘子，摆上几块点心店买来的散装方形蛋糕，插上蜡烛让我许愿的时候。我失望极了，甚至有愤怒。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只是觉得，也许是我不够好，也许是我长大了不够优秀，爸爸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疼爱我了吧！那件事情难过了很久，到现在也没有拿出来问过他们，因为我知道，只要问就是挨骂或者搪塞，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一次一家人一起给我过生日，是19岁那一年。妈妈说，你已经成年了，是大人了，应该独立了，以后爸爸妈妈就不再给你过生日了。他们很隆重地选择了一家由弃用的教堂翻新改装的自助餐厅。我穿上我觉得最喜欢的毛呢外套，化了淡妆，像灰姑娘赴王子舞会一样地和父母一起出了门。那是一个石头建筑，是清末民初西方传教士在长沙建造的一栋教堂，解放后被充公做了供销社的仓库。重新装修成餐厅，没有改动整体设计，大块大块的石头墙，罗马式拱门和彩色玻璃的窗户，显出华丽的欧洲风情；自助餐的菜式也相当丰富，吃到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尝过的美食。 那天我的心情很复杂，为自己终于要独立自由了感到自豪，也为父母再也不会关爱我了而失落；妈妈的凡事总有时的观念，在这个时间狠狠地放下了她的控制，同时也放下了她的爱。 在那种决绝的放手仪式里，我像是将被推出家门的大孩子，含着泪，往嘴里疯狂塞着各种美食，努力想让这些美好的食物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些什么，让自己能毅然决然地背起行囊，挺起胸膛去做一个大人，去告别童年，至少，是形式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