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鲍廷发他们一伙子，唿嚓一下子涌进门来。
马立生把何二顺盖的被角掀了掀，又急切又抱怨又体贴地说：“你们这些工友，唉……怎么搞的？这样不小心……也是不容易挣这么儿个钱……热爱新国家，当了主人翁，也不能玩命啊……”
送伤号的，被他这么一顿丧白，弄得没了言语……
马立生看着一个个人发呆的样儿，他自己心上的惊悸完全消失了；他用心打量了鲍廷发，鲍廷发在用疲惫的眼神儿恳求他，全然不是昨晚追撵他时那副凶狠的样儿。马立生冷笑着，嘴角儿动了动，暗道：“大约是你没认出我来，我却认出了你。千变万化的人间事！不到一整天光景，你从要把我置于死地的地位上，降到有求于我的地位上。咳咳——”
“马先生，你可千万尽你的医道……”鲍廷发沙哑着嗓子，说了半句话。
“这话还用你说吗？”马立生长眉一挑，把大伙儿的视线引到迎门挂的一张字画上，那是许鼎和黎薇夫妻俩新近给马立生送的，上头没写“著手成春”之类的庸旧辞令，篆字写的是两句新旧混合话儿：“布安驱危，服务群众”。下面打了一方仿汉肖形鹿印，大约是取《诗经》中的“呦呦鹿鸣”之意，奉承马立生。
鲍廷发他们这伙子人看不懂篆字，更不通金石学问，又何况许鼎夫妇把那字写得十分卖弄，笔道和间架混杂着钟鼎、石鼓和大篆的几种字体的神韵。不过，鲍廷发他们一伙子猜得出，那字画上大约写的是一句吉利话儿；这句话儿会敦促着马先生在何二顺腿上卖力气。
“你们愣在这儿干什么呀？”马立生俨然像个指挥官，“去帮助准备病床！去拿劈柴！去烧水！……真可怜你们这些呆头呆脑的山里人，连点眼色都不长！快！快！快！这种事情也是好耽搁的吗！”
让马立生尽情地辱骂吧！讥笑吧！冷嘲热讽吧！只要何二顺平安无事，就是把狗屎抹到这伙子人头上，他们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儿的。
水开屋子暖了，二顺被抬上了一张能活动的铁床铺的时候，马立生换了一身白：白衣裳、白帽子，还戴了一个白口罩，山里头的人把这种口罩叫做呼吸囊。马立生把人们都撵出了屋子，还不许可说话。这工夫，兰文涛和严尚清来了，自然也不能吭声。只见马立生拿着架儿，让县政府新建的卫生所的医生和卫生员给他打下手，舞舞扎扎又是动镊子，又是动剪子，又是灌药水儿，又是抹药膏儿，鼓鼓捣捣老半天，才算告竣，摘下那呼吸囊，只跟兰文涛和严尚清说了一句：“暂时上没有什么危险了，再观察一下再说吧！”
“我们希望——”兰文涛开了口。
马立生牛气得很，打断了兰文涛的话：“我会尽医生的义务的，无须多言了。”说完，洗手去了。瞧他那个带搭不理的傲性样儿，谁会想到他能有害怕的时候呢？
兰文涛和严尚清不便多呆了，只好离开了马立生医院。在门口，严尚清吩咐鲍廷发，要安排专人，轮班照看着。
鲍廷发默默地站在门道里，他不敢抬眼，他想得出兰文涛会是用怎样挖苦与责难的目光看他。讲责任、论过错，他能做到好汉做事好汉担，怕的不是领导降罪；他是被自我遣责耗掉了锐气，有什么能比内心的折磨和难以倾述的苦衷更叫人窝心的呢？在很大程度上，可说何二顺是因他而罹难，是他宣泄不平和忿怒的结果。这个结果不光叫他抬不起头来，也搞得老严无法替他说话了。在捆何大顺的事情上，他替别人担不是，心里冤枉；在何二顺的事情上，他俯首认帐，没有二话。
眼时不是找鲍廷发算帐的时候，兰文涛横了鲍廷发一眼，庄重地迈着步子。严尚清也是犹怨犹怜地吁了一口气，企图让鲍廷发打起精神，又苦于没有适当的言语，他尽量稳住架式，跟着兰文涛往东走。何贵从人后一个高个跳过来，把他俩拦住了，拽住他俩的衣裳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要他们给他做主：“我们父子爷们，抛家舍业来这棒棰川，是为了新国家；新国家可不能不管我们的死话呀！”
“人还活着嘛，你干嘛这样虚张声势呢？”兰文涛不耐烦了，“你这样闹有什么好处？”
何贵一下子被斥愣了，听的人觉着兰局长的话太刺耳。严尚清想阻止兰文涛的话。
兰文涛不理睬，又说了一句：“该怎么做，我们会怎么做的。但是，你不要用诡诈的态度来对待新国家的林业局。”
何贵哪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唬傻了眼，张大了嘴，嘴边的胡须挂满泪水：“我，我……”
鲍廷发那被愧疚捆缚了的心，经不起这样的刺激，突然从颓唐中挣脱出来，他要怒喊，他要讲理，他要打抱不平，质问你兰文涛对待工友是个什么态度？！可他猛一抬头看见严尚清正用严峻的目光盯着他，到了唇边的话，含在嘴里了，吞吞吐吐地嗫嚅了一句：“兰局长，老何心里不好受，才……”
“谁心里好受？难道我愿意林业局伤人死人不成？”鲍廷发不插嘴则已，鲍廷发一插嘴，兰文涛火就不打一处来。
“我是说——”鲍廷发低着头又开了腔。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