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房门背后都应当站上一个人,拿一个小锤子经常敲着门,提醒他天下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样幸福,可是生活早晚会向他露出爪子来,灾难早晚会降临疾病啦,贫穷啦,损失啦,到那时候谁也不会看见谁,谁也不会听见他,就跟现在他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一样。可是拿小锤子的人却没有,幸福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日常的小烦恼微微地激动他,就跟微风吹动白杨一样,真是天下太平。
——契诃夫《醋栗》
看契诃夫的短篇故事。
他的早期短篇写得不太好,人物比较僵硬、粗线条,故事也比较呆板,真诚而表露得有点刻意的同理心。甄选的细节尚未演绎得饱满,也许可以说契诃夫还没有完全触摸到卑劣生活的纹理、美的心灵和瞬间的质地。中小学教材选过《变色龙》,选过《万卡》,我觉得有点无聊,受辱的、穷苦的生活值得重新发现,但我怀疑希望破毁、常态恶化的过程是不是有本事成为最重要的核心。
从《阿加菲娅》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阿加菲娅》被展示的最详细的——守园人萨夫卡,这个人有点太像我了。“一种沉重而无法克制的怠惰跟他强大的体力同时并存”,“他的老母亲沿街乞讨,他自己却像天上的鸟那样生活:早餐还不知道中午吃什么”。他没有劳动的兴致,也无法感到劳动的益处和价值,对闲散的生活有着天然的艺术家的爱好,和很多女人来往,但对她们并不上心,也看不起。可是女人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心肠软、厚道、神情柔和,有奇异的平静的爱意。阿加菲娅就是他的情妇,也是扳道工的妻子。她为了她婚姻的无聊、没有盼头而爱他,要在夜间趟过河,带着不顾一切的害怕、软弱、果断和痛苦过河,度过丈夫外出的间隙,指望一个并不投身爱情的人带她摆脱枯燥的明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的丈夫在喊她,在着急和恐惧中,她渡过了河,“战战兢兢地回转身来看一下,站住,歇一歇气”,“再走一百步光景,又回过头来看一眼,索性坐下了”,最后“迈开大胆的步子往她丈夫那边走去”。里面两次写到阿加菲娅的决心,一次是豁出去一样,知道丈夫很快回来了但却不肯离去,一次是重新回归她的婚姻。我对置身于一种感情状态下而突然摆脱的瞬间挺着迷,在那种场景下,人的果敢决断会使得他重新掌握自我,这时会制造出新鲜的能量和光泽,新的成分在添加进来,无论是个体身上,还是他接下来的日子。阿加菲娅是不会忘记这个趟河的夜晚的,包括像被冲洗过的河岸、凌晨的星光、撩起衣裙的胆怯和决定。
后来就读到了《吻》。一看开头就想起来,这是詹姆斯·伍德在《最接近生活的事物》提过的那篇。读完就觉得真好。詹姆斯·伍德果然很识货。要说讲了什么,也很简单,一个平淡无奇的军官被误吻的故事。但是这个薄荷香味、冰凉的吻对里亚博维奇来说一点不简单。突如其来的误闯带来神秘、浪漫的奇遇,完全算得上一件不平常的、荒唐的、但是非常美好快乐的事,这可以使他忘记了自己的胆小、驼背、没有光彩和山猫似的络腮胡子。回味这份甜蜜的空间是记忆里窗外的春天,五月的黄昏,空气中的玫瑰、紫丁香、白杨嫩叶香气。詹姆斯·伍德用它来解释小说应当具备的“富余”,要有丰富的拟象,他觉得“故事是富余(surplus)与失望的动态结合物”。伍德觉得这样一个细节很震撼,“一忽儿的工夫他已经把前后情形都讲完了,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件事只要这么短的工夫就讲完。他本来以为会把这个亲吻的故事一直讲到第二天早晨呢。”主人公自然无法一一呈现和复述他的神经触动、体感微妙变化和思绪的波动,但契诃夫需要去表现他的焦躁、模糊的希望和失望,写他像士兵听取命令一样听其他军官的爱情故事,写那样一个误吻勾描出的未来家庭生活的幻象。
但是更吸引我的是日常的奇遇和戏剧性,像云一样从一种形状变化到另一种形状。这样的一个误吻就有这样的奇效,里亚博维奇在陶醉中完全相信他有能力获得一种新的生活了。我关心当下感受的真实性甚于关心它的虚幻和易碎。一个吻,真真实实地为里亚博维奇置换出崭新的空间,美丽、浪漫的事物探出苗头来,他曾经的生活是多么平淡、毫无趣味啊。当然,契诃夫是写实者。他固然要写出美真真确确是美的、带来愉悦的,也要写出那泡沫般的幻象和不会消散的庸常,所以他借主人公的口说,生活就像,“不能理解的、没有目的的玩笑”。这个吻,并不是什么光明的信号灯。
还有《第六病室》。讲真诚热爱智慧和道德而软弱的人如何堕落到虚无的不作为中去。
契诃夫笔下的人物总是这样一些人:开始还为平静、幸福欣喜,但很快就会察觉自己生活的闲散、狭隘、庸俗、无聊和虚荣,饱受苦恼,想要逃出去,但又多半是宿命式的无力。
契诃夫笔下的知识分子是兼有两种特性的人:他具有人所能达到的、最深刻的尊严感,但是在实践他的理想和原则方面却无能得几乎令人发笑;他笃信道德上的美,忠于祖国人民以及全人类的福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却连一件有益的事都做不成;他把偏狭的生活浪费在乌托邦的梦幻烟雾里;他明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有价值的生活目标,然而他却在无聊的生活泥塘里越陷越深,恋爱只会带来不幸,什么事情都休想干得好——一个做不成好事的好心人。契诃夫所有短篇小说中的人物——无论以医生、学生、乡村教师或从事其它种种职业的人物的面貌出现——统统都是这样一类人。
——纳博科夫
契诃夫式人物是努力追求善和美、担负深刻道德思考的人物。“在契诃夫所有的短篇小说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一种连续不断的颠踬,那是一个人因凝视星空而导致的颠踬。”(纳博科夫)真正赞美“美”的人应当认识和敬重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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