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狱

他人即地狱。——萨特

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是在大学时看的一本名叫《不爱我，放了我》的小说里。速食类的小说，即使写得还不错，也并不值得一读再读，但我后来反复读过许多次这本书，因为字里行间零星出现的妙语诘句。这句话也就从此记住了。

我曾经认真搜索过这句话究竟应该如何去理解。出乎我的意料，它竟然不是出自于宗教意义上的角度，而是一个著名的哲学论断。

它来自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一部戏剧中，名叫《禁闭》（也译做《间隔》）。不过至今关于这个论断，还没有标准解释，即便是萨特生前多次说过很多个解释，其实都是误解了他的原意。

在萨特的《禁闭》中，讲三个罪恶的鬼魂，被狱卒放到一个禁闭的屋子中。屋子没有镜子，没有任何可以看清自己的物品，每个想要看清自己的人只能依靠另外两位。然而，三个人彼此各有心事和各自的罪恶，有懦弱的、同性恋的、色情狂的，想要从别人身上看到真实的自己，想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想表现的自己，都是不可得的， 他们相互扯皮、对抗，争闹，无休无止，因为谁也无法离开，谁也无法死去，谁也无法获得更多，彼此折磨不休。

由此可见，对这三个魂灵来说，别人就是自己的地狱。

从哲学中回到现实，今日已经是小寒了，小寒大寒又一年。

昨天我在路上的时候，看了一篇别人写的公众号文章，提到从前的时候每到小寒节气，他的奶奶都会因为天气寒冷，给他烤很多的东西吃。烤过红薯，烤过土豆，烤过橘子，还烤过甘蔗。儿时食物的味道和带来的满足感，有时候是精神食粮远远不能比拟的，所以即便是现在已经长大了，奶奶也已经不在了，每到这样的日子，他还会常常想起奶奶，和那些曾经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因为老人的爱所衍生的，给过他无数快乐的吃食。

看到这我就把文章退了。为什么？因为我此时认真回想起来，我的爷爷奶奶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过这样温情的时候，或者可以说，几乎没有值得我用心记住的时刻。他们在我心中，竟然全是山水画里最玄妙的一种背景，留白。全是苍白。

小的时候是因为距离太远了，他们在山东，我们在东北，相隔几千里。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利，也没有经济条件总去，所以距离就造成了感情的隔断。逢年过节才出现的问候，和因为家族性呈现的亲情淡薄，并不像书中说的那么让人觉得君子之交淡如水，只会让小孩子心里觉得，我并不重要，至少在他们心里，我不重要。

就是到了今天，我也只去过两次，记忆也都称不上美好，索性都忘得差不多了。原谅我是用的“去”，不是“回去”，自始至终我都没办法把那个十分陌生的，只是印在我户口本上称为籍贯的城市当作家乡，所以不是回去，只是出行，是拜访，不是回家。时过境迁，现在我的户口本上籍贯都已经不是山东，我不提起，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祖籍是在山东菏泽。

后来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我的爷爷奶奶来东北住过七八年。说实话，在我心里，对这件事反应也很淡漠。前二十年都是空白，没有感情基础和让我滋生感情的土壤。

亲情不像爱情和友情可以用情感的撞击产生的火花作为契机去开始，去培养，亲情是什么？是用天长日久的陪伴和爱护来维系的，是需要花费时间和心力时常去维修和保养的，并不能像水龙头一样，打开就有清水。这没有道理。所以对这些事，我并不十分在意。

感情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是相互的。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的爷爷奶奶也是非常冷淡的人，从不会表达他们的关心，也不会给我做好吃的东西，更不会问我今天开不开心，钱是不是够用。从前我以为是性格太内敛，不爱表现出来，后来我非常悲哀地发现，不是这样，是心里没有。即便是每天住在一起，朝夕相对了，还是心里没有。

不能说是对我不好，并不是不好。一个人想对你不好，也是走了心的，他们是真的心里从来没有过。所以有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一句话，不可平的不是山海，是你被罡风剐惯了的石心，从没有回音。

如果一直这样没有期待地生活，日子也会很顺利和平淡。可是我的姥爷生前特别疼爱我，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偏爱和溺爱。这就造成我对祖辈的感情是有过见识和感受的，所以在姥爷仓促离世后，有一段时间我就在想，是不是我也可以尝试着走近一下我的爷爷，是不是他也会因为我是嫡亲的孙女，又并不愚鲁，能给我一些姥爷离世后我想要的抚慰？

错就错在这件事上。感情里最不该出现的就是移情。

我不但没有得到想要的温暖和怜爱，反而是一些我从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当时我临近毕业，还有二十几天就要大考，我爸爸语气非常轻柔委婉地对我爷爷说我最近要忙着看书复习，我不能再在晚上陪他聊天了，大抵是这件事刺痛了他作为一个老年人的自尊心？我到现在都不太知道。我只知道从那天开始，他直到今天都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还有在我夜半啃书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起夜回来的摔门声，无数次。

我最终考上了，他们不关心，我背井离乡地工作，他们不关心，我结婚了，他们不关心，我难产，他们不关心，我带着孩子回东北，他们也不关心。

不对，应该说是，因为我爸爸那一句绝无恶意的话，他们从此关上了心。所以我说错就错在我抱了不应该出现的期待，才在事情发生后很是失望。我根本不应该把姥爷离世带来的情感缺失，寄希望于一个我根本谈不上了解，只是因为姓氏血缘相同就理论上应该亲近的人身上，这是一个谬误。很久以后的后来，我也变得不在乎，没有就没有，得不到就得不到。但是要知道，每一个说我不在乎的人，从前必定都是真真切切渴望过又不能得的。我和他们，还是没有缘分。

时至今日我还会在很多完全没有联系的瞬间想起我逝去的姥姥姥爷。可能是漫不经心走在路上，可能是忽然下了第一场春雨，可能是吃着火锅抬头瞥见窗外天黑下来了，可能只是听到了一首喜欢的歌。更不用说我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走远，一直无声地陪伴我，只是不会再现身。

小孩子其实也像小猫小狗一样，谁对他好，他就跟谁走了。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一辈子。都说世事难料，其实早就都有征兆，只是肉眼凡胎看不穿。现在回想起来，是无数个温暖怜惜的瞬间，给了我连绵不绝的快乐，才能在故去多年以后，还痴痴不愿放手。曾被深爱点亮的星球，怎么会因为途经黑洞，就陨灭光华？

很多时候我也能轻易地从许多事物中得到安慰。三月末的花，七月初的雨，九月的梧桐落叶，十二月故乡的大雪，每一次大考赶上的雨雪霏霏，每一次离乡回望时头顶的云。常常不必来自于人。而那些消失了的亲人，化作了天边的星辰，依然为在世的人指引方向。他们用已经定格在某个刹那，但曾经延续数十年的一生告诉我，做人起码要怎样。这个「起码」很有意思，是不求你飞黄腾达，封妻荫子，但一定要做到的一个底线。起码要做一个君子。

君子大多时候都是静的。嵇康的手挥目送，庾信的徙倚徘徊，飞卿的香烛销泪，义山的暖玉生烟，小晏的凉月照筵，姜白石的垂灯春浅。一切超脱于人情世故的选择，人类的心绪颤动亦是都向静中消。

在这种向着安静中度过光阴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如果说他人即地狱，那么这个地狱一定幅员辽阔，层次分明且众多。是求而不得，是得而又失，是失而复得却根本握不住，能做到握不住的沙干脆扬了它的，能有几人呢？

虽然刚开始无法接受，觉得太赤裸裸，但是试着理解，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也不错，理解别人的想法或许就是打破我们故有的思考。

在此，祝我已经隔世为人的姥姥姥爷永远平安喜乐，我们总有一天还会相遇，届时换我给你们一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