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包走出宿舍楼,帮后面的男孩拉了一下门。那个男孩应该是新生,特别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他胡乱摆了几下手,不敢看男孩的脸,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一路上他都低着头,尽量不和任何人对视。常年低头走路的习惯让他的脖子不自觉地向前倾,背也有些驼。两撮头发不安分地翘着,他出门之前用水湿了好几遍,但是并没有什么用。他想戴上新买的那顶帽子,却怎么看怎么别扭,最后还是把它挂了回去。今天他要坐车到城里去,没有目的地,只是随便逛逛。他很喜欢干这种事。
他跟着人群上了公交车,车上人很多,几乎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他们三三两两结伴出行,在即将到来的考试周之前进行最后的放松。他还是低着头,盯住一位老奶奶脚底下的菜篮子。茄子、土豆、青椒……他数清楚她一共买了七样菜,还有一块五花肉。他开始为她盘算晚上的菜单——土豆炖肉,蒜蓉茄子,再蒸个米饭。祖母教过他一个炒茄子的诀窍,好像是和放水放油有关的,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车晃荡了一下停住了,车门打开,一群人被吐出来,他被裹挟在中间,又被裹进地铁站。站在他旁边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好像是要结婚了,刚看完房子,觉得哪一套都不满意。
“大中路那套怎么样?楼层和采光都挺好的。”女生翻着手机上的房源信息。
“离公司太远了,我可不想每天起那么早坐车,还不如花岗路那套。”
“那套也太小了,将来咱们有了孩子肯定住不下,万一来个亲戚怎么办?”
“哎呀,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要不要孩子还不一定呢。”男生已经有些不耐烦。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要不要还不一定?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吧?你……”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悄悄后退了几步。地铁轰隆隆地开进来,又轰隆隆地开走,喧哗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他一个人。怀着一种偷听别人秘密的负罪感,他选择等下一趟。小时候他看过很多幾米的绘本,拄着盲杖的小女孩在地下铁里穿行,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楼梯,奇奇怪怪的图画。大家都说这些绘本很治愈,他却觉得在图画后面隐藏着一部恐怖片,墙壁也不是墙壁,只是一块巨大的幕布。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母亲打来电话。
“妈,有事儿吗?”
“没啥,你钱还够花吗?”
“够的,够的,你们不用老想着我。”
“我们……”
“妈我在地铁上,信号不好,先挂了。”
他长出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又擦了擦手机屏幕。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怕是再说下去又要语无伦次。他感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受自己控制,声音带着某种程序化的冰冷感,像是从缥缈的外太空传来。
地铁轰隆隆地开进站,又是一波人员交换,他忽然想回学校去,到图书馆里找那本没看完的书。他偶然翻到那本诗集,好像是里尔克的。整日敲代码的他不能完全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不过也不奇怪,很多学中文的人都不能完全读懂。
他还是跟着人流挤上了地铁。离终点还有十三站,他有十三个选择。
但是去哪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看见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两张票,兴高采烈地打着电话,最后神情却黯淡下来。他凑近去看,是两张音乐节的门票。
“你看啥呢?”男孩发现了他,脸上有些不悦。
他指着那两张票,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哑巴一样,只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调。
“不能说话?”
他顺着男孩的话头点了点头,指着门票的手微微颤抖。
“给你吧,今天我女朋友没法陪我去了,我自己也不想去了。不能说话就多听听吧。”男孩把票塞给他,“你想去就坐到方元桥,再走一段就到了。”
他仔细看着票面上的介绍,发现没有几个自己认识的歌手,唯一熟悉一些的只有Hello Nico。算了,当听个热闹也好,这票应该也不便宜,可惜有一张要浪费了。
方元桥地铁站已经到了城市的西郊,这边的建筑基本上全是各式各样的艺术馆,他看着墙上那些杂乱的涂鸦,又想起来绘本里奇奇怪怪的图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音乐节在一个空旷的大广场上,他到的时候还没有开始,一个不知名的乐队正在彩排。主唱嘶吼着什么,他分辨出里面个“爱”字。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拿书包遮住头顶上的一点阳光。
手机又响起来,是室友打来的。
“老哥,你在哪儿呢?突击查宿了。”
他想开口,却又觉得应该延续地铁上哑巴的状态,就没说话。
“喂?喂?你听着呢吗?喂?*!”室友骂了句脏话,挂断了。
他早早进场,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广场慢慢被人填满,他们手里挥着各种颜色的旗子,每出来一个歌手,就会有一个区域响起一阵欢呼声。
在整场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看到了Hello Nico。
他想欢呼,却记起自己是个哑巴,发不出准确的声音。
詹宇庭开口唱出“花,请听我说话”,他想起来自己看过这首歌的mv,是和他一起看的。
他冲动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熟悉的,沙哑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
他已经是个哑巴了,他听不懂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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