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年轻时是一个有家庭暴力的男人,三五不时就会对我母亲动手,当然也会对我动手。
我印象最深最难忘记的两次挨打,一次是幼儿园时期,因为我踩了他刚擦的地,他抽下来自己裤子上的皮带,没错,是皮带。
带着钢制皮带头的那种,有三厘米宽的自制皮带,从我的肩膀抽下去贯穿我的后背一直到腰侧,并且把我从家门踹出去。
我当时虽然还小,但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记忆犹新,我从6楼家门口的楼梯上滚了下去,黑白颠倒的那种滚下去的,连滚了两个13阶的楼梯,直接趴到了5楼住户的门口,面朝地摔下去的。
幸运的是,当时可能人小体重轻,没破相,只是一时分不清状况。唯一的感觉就是从左肩贯穿后背到右边腰侧方的位置火烧一样的疼,还带着麻木的刺痛感。
我趴在地上没哭,直起身子有点呆,第一反应居然是看楼梯上面有没有人下来找我。
半天,没有人下来。
其实,自己具体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就是觉得好长时间啊,为什么没人下来找我呢?
我后背好疼啊,快要疼死了,为什么没人来救救我呢?
水泥地也好凉啊,冻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而当时的我只有一条印着碎花的秋裤,一个薄薄的,破了一个黄豆大的卡通背心,就这样单薄的坐在五楼的两家住户门的中间,还是有点呆。
但是当时居然还有摔下楼梯时最后一个印象,一个壮年的男人阴着脸拿着两节皮带转身关上了门,还走了下午的阳光,接着我摔了下去。
等我再次有反应的时候是奶奶从楼上下来了,心疼的把我拦腰抱住,这时候我才哭出声音,第一句话就是:“奶奶,我好疼,奶奶,你救救我吧,我要疼死了…”
奶奶的手有一瞬间是僵硬了的,她带着急慌的声音问:“你哪里疼?宝儿,你跟奶奶说你哪疼?奶奶给你揉揉…”
我像找回了家的小狗,哀嚎着:“奶,我后背疼,我肩膀也疼,我腰也疼,我要疼死了…”
我扒在奶奶的胸口,明显感觉到奶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心跳也开始加快。
奶奶一把扯开我单薄的小背心,一条紫黑色的两指半宽的皮带印高高隆起着,奶奶当场泣不成声。
那时候的奶奶腿脚胳膊已经不是太好了,常年类风湿让她的胳膊和腿都有不同程度的肿大变形,已经抱不起上幼儿园大班的我了,只能哄着我起来一步一步的领我走回家。
短短的26节阶梯,我走的步步惊心,带着委屈,也带着恐惧。
回家后,面对着刚才把我打倒滚下楼梯的男人,我有点腿抖,是吓得。我怕他会再把我踹出门,就像刚才那样,再一次像皮球一样的从台阶滚下去,那是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的经历。
我揪着奶奶的衣摆,有些腿软的把自己努力的藏在奶奶的身后,仿佛这样就能免于一顿毒打,也能在这个家里有一块地能站住脚。
我听见奶奶说:“你怎么就能下了这么狠的手,孩子才不到五岁半,你是想一下子打死她么,啊?!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男人带着情绪的声音说:“谁让她我刚擦完地就下来踩,一点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还敢犟嘴,打了就打了,有啥了不起的?”
奶奶一把把我从身后拉出来,我不愿意,但也因为人小力微还是被拉出来了。我想哭,可我又不敢哭,我怕我哭了立刻就要挨打,我含着眼泪往奶奶怀里钻,力求能离我父亲远一点,再远一点。
奶奶轻轻的把我身上的小背心撩到肩膀上,漏出了我那已经肿的有一指高的后背,紫红中带黑色带着要破皮皮带印就这么暴露在了我父亲的面前。
那时候我只觉得疼,特别特别疼,我疼的胳膊都不能动,一动就会牵扯到背上的伤,真是太疼了,只想掉眼泪。
父亲说:“怎么这么重?!我没用力打她,是不是刚才摔得?我真没用力打…”
奶奶紧接着就打断了他的话:“没用力!没用力你自制的皮带都断成两节了?没用力孩子身上的伤能这么重?你打仇人也不过如此了吧?!何况她是你女儿,她不是你的仇人!你就这么对待一个小孩?!你简直是个畜生!畜生还知道护犊子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说完,奶奶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的掉在我的头顶和后背上,砸的我后背生疼,但是眼泪冰凉的触感倒是解了我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痛感,我当时很期盼再多点眼泪,好能缓解我的疼痛。
可当我奶奶哭声越来越大时,我也开始了委屈的哭,一边哭一边用还能抬起来的右手给奶奶擦眼泪,边擦边说:奶奶不哭,宝儿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这时候的父亲就像是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开始慌了,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而我背对着他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他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中知道他是在身后的,家里的气氛也没有了剑拔弩张的那种感觉。
晚上母亲回来就发现家里气氛不对,立刻就冲到卧室发现了眼睛红肿的奶奶和坐在床上的我。
几乎是一瞬间,母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冲过来抱住我问到:“你爸又打你了?打你哪了?因为啥呀?!”
我被抱住的一瞬间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嚷嚷着后背疼。
我这一嗓子让母亲的手抖了起来,奶奶的眼泪也随之再一次掉了下来。
母亲看见我后背的一瞬间就踉跄了一步,用双手捂住即将哭出声来的嘴,眼泪却是先一步掉在了地上。
随后,母亲用小被子把我裹好,又避开了背上的伤抱着我冲出了家门,去医院挂号诊断开药,一气呵成。
回来以后母亲整个人都像失了力气一样瘫软在门口,直到看见父亲坐在餐桌前给她准备菜。
“你是人么?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不一下子打死她呢?我回来正好给她收尸!”
母亲就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恨不能上去活撕了那个给我留下这么大创伤的男人,她几乎气的浑身都在抖,一边是愤怒一边是心疼,更多的可能还有为人母亲没有保护好孩子的无力感。
“我…我没想打她那么狠,就是她犟嘴我就想打她两下出出气,我没…”
“出气?你可真能耐,你把她打成这样就是为了出气?那你也把我打成这样呗,那多证明你威风啊,多出气啊!”母亲眼圈一下就红了。
“唉…”我其实真的没想能打这么重的。
这样的话我父亲根本说不出来,看着我的眼神也是带着懊恼和愧疚的。只是在当时的我看来,那真的就像鳄鱼的眼泪,一文不值。
当夜,我和母亲还有奶奶睡在了一张床上,因为后背的伤我只能趴着睡。母亲和奶奶确是几乎一晚上没能睡个囫囵觉,因为,当夜我发烧了。
白天因为惊吓和着凉晚上的高烧来势汹汹,直接烧到了39摄氏度,整个人都是迷迷瞪瞪的,只觉得后背也疼,胳膊也疼,肉也疼,皮也疼,就连骨头缝里都往出冒着酸疼。
一夜折腾,退下去烧之后,父亲在床边守了半宿,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所以被母亲强制性推回屋里休息去了。但是,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几乎一夜没睡,早晨起来上班时脚步还有点发飘。
那条皮带印我用了一个半月才消失的干干净净。
那年,我不到5岁半。
从那以后我就害怕这个男人,也害怕任何有暴力倾向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想要打人的动作都会让我心里一哆嗦,即便面上并不惧怕。
潜意识里面我是怕着这个父亲的,但是他对我好起来也是真的宠到没边,不仅能花掉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一个没吃两口的椰子,还能每个月去四次游乐场,每个月都要花掉半个月的工资,每当母亲抱怨的时候他都会不在意的表示只要姑娘开心就好…
慢慢的我还是和父亲的关系特别亲的,因为他会给我买巧克力,买新衣服,还会给我买娃娃,漂亮的手绢,让我能在小伙伴面前显摆。
每一次生病也都是父亲操心的多,照顾起人来也是无微不至的,很难让我和那个下狠手打我的人联系起来。
长大以后和父亲聊起这个事情,父亲深表悔恨:“当时就不知道怎么了,你一犟嘴我就忍不住动手了,事后看到你的伤真的挺后怕,万一你要是真出了点啥事儿,你妈还不得活撕了我呀?我这么多年也是想弥补你受得伤,你别怪爸爸了啊…”
我嘴上是说着不怪了的,可是我自己知道,我还是怪的。
那一次的伤不仅是伤在后背,还有我的心里,那是多少事后弥补都填补不了的忧怖,午夜梦回不知道多少次都在这样的梦里轮回,只是父亲的模样变成了一个怪物,冷笑着看我掉下阶梯,发出刺耳的讥笑。
更可怕的是,我似乎也继承了他骨子里的暴虐,如果吵架赢不了的情况下,我不介意用拳头暴力来解决,即使方法不对。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长大以后我心底深处还是住着那个无力的小孩,被暴力支配着,也渴望着用暴力支配别人。
童年的伤,就算是长大了也还是存在着的,永久的,留在了那个回不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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