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座位旁边,她正在伸一个大大的懒腰。
这个像软糖遇水融化般的,能够体现女性身躯出乎寻常柔软度的慵懒动作让我呆了几秒。直到她重新趴回桌子上,我才小声凑过去说:“刚刚讲师瞪你了。”
“啊?!”她像兔子一样绷直了背,惊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和讲师之间跳了几跳。
秃顶的讲师正拿着讲义走出门,对这一屋子散漫的大学生并没有兴趣。
大约因为这是圣诞节的最后一次课,来上课的人超出平时一倍有余。一帮大学生聚在一起就像是开茶话会。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学生们聊天的余兴反而越来越浓,各个恋恋不舍地继续聊天,好像讲座还没结束一样。
我久违地见到了她。
因为很久不见,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脑中排练了五次左右上去搭话的场景,总觉得会很麻烦。然后我突然想到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跟她说再见,终究硬着头皮上去打了招呼。
见到我,她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里放出光来:“啊,有了有了,学霸君。笔记借给我呀。”
我深刻认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事就是与人道别。所以大多时候我都选择自行消失。
我曾经听说大象预知到死亡的时候会离开它的同伴,选择密林深处的山谷静待临终。我认为高贵的生物应当如此。
但不自觉地想要与人道别的我,已经算不上高贵的生物了。
我在大脑中演算着向她说再见的时机,神情恍惚地把笔记本递给她。忽然我又想起那笔记本后面有两页纸的涂鸦。
太蠢了。
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冒汗,但是笔记本已经被她收进包包里面去了。
“喂”我说,“笔记本还给我一下,里面有点错误。”
她呆了一下,突然嘴角上翘:“不还。”
“不,我说真的,一下就好。”
“不——还”她特意装模作样地退了半步,把包包抱在怀里,一脸傻笑地说:“是不是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呀?没问题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是错误。”我说。
“那肯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错误。”她说。
“啊啊,算了算了,你要是觉得抄到错误的笔记也没所谓的话,那就这样吧。”我打算演到底。
她像猫一样盯着我的眼睛,一边犹疑地把笔记本从包里抽出来。我伸手去拿的时候,她又一下子把笔记本按回包包里去。她狡黠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吧,果然是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坚持道。
“这样哦,真没趣。”她撇撇嘴,忽然又好像灵光一闪的样子说道:“对了,别看我这样,也是会报恩的。今天就请你吃饭怎么样?”
“啊?”我嗅着她身上薰衣草味的香水发懵,被别人请客吃饭今年还是第一遭。我含混道:“哦,嗯,唔。”
“到底是怎样?去不去?”
“……我感觉今天可能有事。”这谎话说得也太烂了。
“那么现在就走。”
“啊?”我因为她不听人话的态度愣了一下,除了“啊?”之外说不出别的话。
“啊,啊什么啊!想吃免费的晚餐就跟我走啦。”
我想着说不定吃饭是个很好的时机与她say goodbye,没有意识到这是她在这个圣诞节里撒的第一个谎。
****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大学校门口,校门外是公共汽车站,人来人往。小吃摊上散发出炸油豆腐的香气,到处都挂着红白色的装饰,商家四处渲染着过节的气氛。
“听说今天晚上十二点钟,市政厅会敲钟耶。”
“真的吗?”
我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突然想到自己像这样跟一个女孩并肩走在人群里,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
她伸手拽住我的衣角。那是一个微妙的距离。我感觉自己被她牵着走。她只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扯在我的衣角上,好像随便一碰就会挣脱那样。
她牵着我的衣角从人群里穿出去。那种微弱的联系感让我有点难受,但又怕随便挣开的话,就会从此走散。
那是人潮。人潮。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穿过了人潮,走向一个熟悉的地方。
那是离学校最近的家庭餐厅,以前不管什么大小事情,结果都是来这里边吃边谈。久而久之成了不需要明言的老地方。这一点默契,大概也可以被当作认识很久的证明吧。我脑子里想着事,一脚深一脚浅地被她牵着走。
“学霸,听说你在申请出国啊?”冷不防她说道。
“嗯,啊。”我从恍神中清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你怎么知道的?”
“导师告诉我的,居然都不跟我讲一声,难道说你毕业照都不打算来吗?哼。”她露出幽怨的表情。我虽然明知道她绝不可能真的在乎,但一瞬还是产生了某种抱歉的感觉,忍不住说了真话。
“诅咒你申请不成功呀。”她鼓起脸颊,“神神秘秘的家伙。”
我想干脆就直接告诉她算了,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解释:“那是因为我跟所有人都不熟……”
她用眼神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就跟你稍微熟点。”我改口道,然后她的脸色更加沉了。
我有些丧气,沉默了下去。
但她很快振作起来,因为餐厅就近在眼前。她蹦蹦跳跳地推开门,还作出“请”的动作。我有点受宠若惊,觉得餐厅的灯光都变亮了一点。借着那灯光,我看到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上夹着一小片枯树叶子,于是便伸手去取。她向我看过来,一瞬间我僵硬了,缓了缓,道:“你,你头上有枯树叶。”
“哦,哦,在哪儿呢?”她胡乱地在头上挠起来。很早以前我就觉得她是个神经大条的女生,这样一来便有了证据。这时候,冷不防后面有人说道:“拜托两位不要站在大门口秀恩爱,挡着路了。”我吃了一惊,赶紧向一旁退开。她也慌慌张张地让开。我瞟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别人“秀恩爱”的评价,她好像也在动摇的样子。我忍不住暗暗提醒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在餐厅里就坐。
因为碰巧遇到而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对于我而言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我点了两个橘子布丁。这是她每次出来吃都要点的,带着孩子气的甜点。然后我把菜单递给她。
她看了很久菜单,突然把菜单放下,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迟疑一下,说:“我在想你为什么突然打算请我吃饭。”
“不是‘打算’好吗,我已经在请了。”她使劲摇头,纠正我的错误,叹气道:“你每次都是这样,任何事情都要找出个理论。本小姐今天就是想找个人吃饭不行吗?”
我下意识地想还口说“任何事都有理由。”但好在自制力发挥了作用,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另外“本小姐”是她的口癖,这个口癖她已经改掉很多年了,在我的记忆中,她从初中开始就有这个坏习惯,大概是那个时代少女漫画的错。近年来已经很少听到这个自称。说真的,有一点怀念。
店员端上来两盘凉菜,然后在两个人桌前各放下一杯——啤酒。
“喂喂。”我反应过来,“啤酒?你没搞错吧?”
“没有,来,干杯——”她嬉皮笑脸地抓起啤酒杯凑上来,一派豪放的样子。
“一上来就灌酒,你到底是堕落到什么程度。”她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即使相处了这么久,这个女孩的行为依然让我琢磨不透。
我勉强咽了一口啤酒,感觉在空荡荡的胃里就像灌进铅一样。我皱眉道:“酒精伤害脑细胞。”突然想起这台词漫画里的台词,不禁有点被自己的冷笑话逗乐。
“啊!你笑什么?”
“没有,我想起这台词好像是相良宗介的台词。”
“哦,对了对了,你那一套《全金属狂潮》还在我家呢。”
额,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动漫还没像最近这样普及,爱好者像是地下工作者,每天忙着将资源从父母师长的眼皮底下转移。
说起来,关于那个时候的回忆,全是暖色调的。要不怎么说人会美化回忆呢?
“嗯,关于那套书,其实我还打算收齐的。但是后来好像没有继续出了。”我一板一眼地说,资源收集是个严肃的问题,但最近也没什么空闲了。
“啊~残念~话说结局到底是什么?”
“结局是……”
“stop,stop。”她慌慌张张地摇手,“我错了,别告诉我。”
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声,说道:“我也是在网上看完的。”
“嘛,其实也没有一定要看完的必要啦。”
“不不不。”说到这个话题我还是认真起来,“你这样真的不行啊,为啥看书不看完?”
“为什么一定要看完?”
“……因为每个故事会有结局。”
“为什么每个故事都要有结局?”
“……”
我与她大眼瞪小眼,然后我错开了眼神。
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想过。我只是回忆起来她就是这种人,绝大多数时间里显得迟钝,但是有的时候却反而钻牛角尖,好像真的热衷于讨论哲学问题一样。
我尝试着,点着头,好像在与她探讨哲学问题一样,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听懂她说过的话,也许她也没有听懂过我说的话。
对话突然就此中断,好像两个自诩高明的疯子聚在一起跟对方讨论哲学,却有一个疯子突然醒过来说我该吃药了。
这感觉很不好。
等了半晌,我感觉到不自在,从兜里拿出手机开始摆弄。但是手机却是一个非常令人烦躁的东西。我的手指胡乱点着。一瞥间发现她也拿出了手机。
请人吃饭的人玩什么手机啊。我心里吐槽着,忘了是自己先拿出手机来的。
为了抑制这股心烦,我继续钻研手机。但是越发觉得心烦意乱。
还好这时上菜了。
学校附近的餐馆平价而实惠,上的都是给穷学生吃的家常菜。有点昏暗的灯光下,学生党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吆喝着,啤酒一杯杯地下肚。
我极少参加班级活动,平时上了桌也随意应付一下。但是也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吧,这时她却摆出一副酒场老手的样子,“咣咣”地往我们两个的杯子里倒酒。我接过杯子就喝。不一时就觉得她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而她还在一脸傻笑的样子往我杯子里倒酒。
“你经常跟他们出去喝酒?”我随意地问道,如此爱喝酒的她我这几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与同系的学生关系不是很好,很大成分上就是讨厌他们那套社会人的作派。
“偶尔。”她满不在乎地说道。但看起来她就是很喜欢喝酒的样子,端起酒杯之后连筷子都没碰一下。
“啤酒还是白酒?”
“啤酒吧,有的时候也灌白酒。”她像大叔一样回答道。我觉得这话题显得我好像是个酒类爱好者一般,其实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但是在我说话的途中,她又给我的杯子里倒了酒。
“喂,住手啊……”我把杯子往后推,“说真的,不喝了。”
“哈?!你竟然拒绝本小姐给你倒酒?”语气变了。
“真的不喝了。”
“不——行——”她拖着长音把我的酒杯注满,那是我一只手勉强抓得下的玻璃啤酒杯。我整个脸都皱起来,“你喝醉了。”
“呼呼呼呼~我才没醉~~“
我并不想跟她解释一般说自己没醉的人其实都醉了,另外我的头有点重。大概已经灌下了两瓶啤酒,平时我是绝对不可能喝这么多的。
“你真的不喝?”她叉着腰站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的酒品差成这样,作为老熟人不由得要劝劝她,“别喝了。”
“服务生,再拿一瓶啤酒来。”她嚷嚷道。
“对不起,这瓶我们不要,她喝多了。”我拦住服务生准备摆上桌子的酒。
“你不喝我喝。”她一把从我面前把杯子抢过去,用快的吓人的速度把酒往嘴里倒。我有点恍神地看着她雪白的脖颈有节奏地律动,反应缓了大半拍,直到她忽然呛了一下,啤酒飞过餐桌溅了我一脸。
服务生“噗嗤”一声笑了。
我狼狈地用纸巾擦脸。服务生非常贱地把另外一瓶啤酒放在桌上之后溜之大吉。她“咯咯咯”地笑,乐不可支。
“喝个啤酒你也能这样。”这一下我反倒没了之前的约束感,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胡乱喝下肚,“哎,这什么玩意啊,这么难喝。”
“你觉得难喝?”她问道。
“难喝啊。”我答道,一边又喝下一口。
“那为什么大家都说好喝呢?”
“我怎么知道。”我脑子里灌进了酒精,说话也随意了起来,“大家都是疯子。”
“原来如此”她咯咯地笑,看来真的是醉了,“但是喝完感觉真的很好啊。实习的时候,公司的前辈每天都带我们去外面喝的呀。”
“前辈?”
“嗯……算了不说了,总之。”她强调了一下,“酒在杯子里只是化学药剂,但是喝下去,就会变成魔法了呦。”
她又倒了一杯给我,“这一杯敬……美好的未来。”
“敬美好的未来。”我一杯酒喝下肚,“祝你……永远顺利。”
“也祝你……永远顺利。”
最后,她拿起包包,站了起来。对服务生喊道:“结账。”
服务生走到我们面前,“一共是128块。”
她看向我。
服务生也看向我。
我看向她。
她严肃地说:“我请客,你付账。”
我终于知道世界上其实没有免费的晚餐;如果有,也是给女生的。
****
五分钟后,我们两个人走在街道上。
“啊,冷死了冷死了。什么平安夜啊,根本是要冷死本小姐嘛。”她不停地抱怨着。
街上吹着又冷又干燥的风。但是来往的人却是热度不减。到处都是情侣。
不过我现在理解了,这么说也未必对,比如是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例子:有可能被别人误解为看上去好像是情侣但是其实是单身得不能再彻底的单身狗和身边的女孩子的组合。
“好想去迪士尼乐园啊。”她突然地说道。
“为啥?”我对她思路的跳跃已经产生了抗性,随意问道。
“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啊。”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但是圣诞节和迪士尼并没有逻辑上的关系。”我吐槽道。
“有啊。”
“我看不出来?”
“说起圣诞节就有圣诞老人。”
“嗯。”
“迪士尼里面有圣诞老人。”
“嗯。”
“所以圣诞节就要去迪士尼。”
“最后这个太勉强了吧。”三段论逻辑被这女人毁得一塌糊涂。但拜此所赐,这种无伤大雅的,毫无意义的对话却奇妙地持续了下去。
我说了要把她送回家去,所以一路将她送回她家所在的小巷。
我感到庆幸,拜酒精所赐,就连告别都说不定会变得容易起来。我决定在这段短暂的同行的旅途的终点,正式向她告别。
在那条满地泥泞的小巷两边布满了小吃铺。越是到了深夜,水煮油炸的香气就越重。这条小巷是我上初中时学校的必经之路。
与灯火通明,生机勃勃的路边小吃摊不同,校舍里自然是黑灯瞎火。
沿着围墙走过去的时候,我的目光穿过栅栏瞥见校园操场里的篮球架。突然回想起来,我初中那会儿打篮球,身高还能当中锋;到后来身高不再长,但我还是用原来的方法打中锋,结果最后彻底放弃了打篮球。
就算不愿承认,人生也是逐渐放弃的过程。
正如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喂,你看什么看啦,想溜进去玩啊?”她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从那里拉回来。
“没……”我脸上有点发热,承认这个就好像承认自己还想去幼儿园里荡秋千玩一样羞耻。
“哎哎哎,你看哎,大门没锁哎。”
这是今天晚上发生的最离谱的事,就像圣诞节限定的奇迹一般,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站在敞开了一边的学校大铁门前,对我作出“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迪士尼乐园。”
“这太离谱了。”我嘟嘟囔囔地说,“两个大人深夜潜入初中生的校舍。被发现的话,是会被保安扭送警察局的啊。”
“放心,因为你喝了酒啊。”
“喝了酒就不会被抓?”
“你可以说你喝醉了呀。”
太可怕了,这逻辑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我们已经走在教学楼的楼梯上。四处都是黑灯瞎火,我回想起十年前的清晨当我从这里经过时,不远处教室里传来学生们拉长腔调齐声念经的声音。
这场深夜圣地巡礼的目的地是我们曾经熟悉的教室。我循着记忆从走廊的一段摸上楼去,她从后面抓住我的衣角,黑暗中背后的衣服传来一点点牵引力。我摸着楼梯的木质扶手一级级台阶地向上走去,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还真是挺熟悉的。带着温暖质感的木扶手,水磨石的台阶,贴着冰凉陶瓷片的楼梯栏板。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时代一般,五官的感觉都忽然变得清晰而鲜明。
“碰、碰、碰。”
就在那时,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我差点没吓得叫出声来。全身都绽起了鸡皮疙瘩。就听到走廊对面有人用方言喊道:“是哪个?”
我捂着嘴就地蹲下,忽然闻到一阵薰衣草的香气,转头看时她的脸就在我面前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还绷紧着脸把一根手指比在面前。
“嘘——”她把气吹进我耳孔里,“别站起来。”
我一只手使劲对她打手势,但无奈她根本没可能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意思。我们两个人像小鸡一样缩在楼梯栏板的阴影里,在我的头顶上,一道手电筒的光粗暴地划过,在我面前的墙壁上晃了好几晃。
“喵~~~”蹲在我背后的她说道。
“哪个在那里!”远处操着方言的人气势汹汹地吼道,加快了脚步向这边跑过来。
“快走!”我对她说道,一把将她拉起来往楼下跑。
“诶嘿?”她发出搞笑的怪声。
我一边往楼下跑,一边几乎笑岔了气,“喵你妹啊!”
“诶诶诶~~我以为很像的~”
“你这逗逼!我……哎,我不行了,快点先跑。”
“站住!”后面的声音变大了,追上来的人几乎是用脚在砸地板。“咚咚咚”的踩踏声带着墙壁的回声。
然而我身边的这家伙依然在卖萌地发出“喵~”的声音,拜此所赐,我一边笑的喘不过气,一边慌慌张张地冲下楼梯。
我拽着她的手冲到一楼,背后手电筒的光圈在墙壁上四处乱弹。我顿了一秒,指向走廊另外一边的楼梯,“我们从那边上去!”
她一马当先往校舍另外一侧跑去,这回我跟在她后面。还未及跑进楼梯间,背后的吼声又响起来:“站住!”
“去三楼去三楼。”我喘着气道。
我们三级并作两级地跨上台阶,冲过走廊,来到那个我曾经熟悉的地方。三楼的教室门前装饰着粗劣的学生手制品,一米左右宽的门上还贴着“Merry Christmas”的横幅。我抬头看向窗子顶端,窗上的亮子还是跟原来一模一样。我对她说道:“老规矩,你先进去,再开窗。”
她没有犹豫,三下两下爬上了窗台,我托着她的脚把她送上窗亮子,然后,过了一会儿,她退回了窗台上。
“怎么了?”
“我卡住了。”
我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卡住的部分,脸上发烧地道:“哦,你成长了。”
然后我被打了好几拳。
这时走廊另一侧的手电筒也亮了起来,操着方言的黑影气喘吁吁地喊道:“你们站住!”
“稍等一下。”我对她说道,然后迎面走向那个黑影。
三分钟后,我揉了两张红色的纸塞在黑影手上,黑影退散了。
我转回去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奇地问道:“你跟门卫说了什么?”
“没有,我补了两张门票。”
“嗯?”她没有再追问,而是透过窗子看向教室里面。
借着从另一侧窗户照进来的微光,我和她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风景一样趴在窗台上看着教室里面一排排的桌椅板凳和讲台和教室前面写着值日生名字的黑板和后面画着黑板报的黑板。
“你记得原来我们是坐哪排吗?”
“第三排吧,跟现在这个排法不一样,那时候中间几排都是连起来的,上课的时候桌子底下能打牌。”
“我不记得我以前玩过牌啊。”
“那是因为我们坐得靠边,上课的时候一直在下五子棋。”
“哦,对对,我记起来了,你好像输了我四十一盘呢。”
“哈啊?不可能,本小姐怎么可能输那么多?是一十四盘好吗?”
“不,我记得很清楚。是四十一。还有那个惩罚是什么来着?”
“唔~~~可恶~”
“好像是罚唱英文歌,就是那首什么,昨日重现。”
拳头打在我手臂上。我恍恍惚惚地,比灌了酒还醉。
“明明是我学的第一首英文歌,为什么会那么老派啦~”
“因为那英语老师很老派……关键是你到最后还是没唱。”
我们俩个人站在那扇窗户前面,就这么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
她像流连在工艺品商店橱窗外的小女孩一样恋恋不舍地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出的热气将玻璃染白,然后又被她用手指擦掉,她使劲地看向没有光的教室,好像那里在上演什么童话故事中的戏剧。
而我穿过窗户看到教室另外一端的天空。夜空中没有星星,遭受城市光污染的天上阴云密布。夹在这幅画面和玻璃窗之间的教室正如十年前一样,不同的只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旅途接近终点。
“走吧。”不知道沉默持续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因为运动燃起的热血逐渐冷却,酒精的魔法挥发,风依旧冷而干燥,把我带回冷硬的现实。
“不要。”她突兀地说道,“你会留下来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一瞬间明白了意思。原来她早就知道我的打算,在我连“再见”都没能说出口的时候就彻底打乱了我的阵脚。
我陷入了迷惑。
沉默了两秒。
“走吧。”我说,“很晚了。”
她回过头来看我,我也看向她。
夜很暗,我庆幸自己不能看清楚她的瞳孔里映出来的那个我。
因为我不想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
于是我说了今天晚上的第二个谎。
我说:“你能等吗?”
然后,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我想说出这样谎话的人是有多残忍啊。刚说完我就后悔了。等?这是脸皮有多厚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对这个世界,我没有半点信心。更不用说对这个只剩一个空壳的自己。人生就是一场空虚的笑话,笑话说完之后连渣都不会剩。在这庞大的空虚面前,到底有谁能认为自己的命运就是可靠的呢?我就好像那个七出重洋的水手辛巴达,每一次在冒险的生死关头,他都赌咒发誓,像上帝祈祷,说保证在这次冒险之后自己就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没有,一旦生活归于平静,他又再次扬帆出海,把一切丢在身后。他知道,他不可能拯救得了自己。
她把头深深地低下去,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于是我接着说了第三个谎。
我说:“开玩笑的。”
她在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下去,像平安夜那晚被冻死的小女孩一样,散尽了手中的火柴,只能依靠自己的手臂取暖。而我站在她面前那样看着她,就好像看着童话书里的故事一样。
血液像石化般凝固,连动都不能动。
一瞬间我的灵魂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抽离,有一个第三人的视角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插图:一个站在那里看女孩哭的男孩。
他像那些被毒蛇盯上的兔子一样,躲在草丛里连一口气都不敢出。他的手心脚心里全是虚汗,他心脏像在打鼓,血管像要炸开,脊椎骨像要从背部抽离,他想大声吼叫,他想撕开着阴郁得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他想阻挡时光的车轮,他想把千斤的巨石推回山顶,他有千千万万个愿望,但他却什么都实现不了。
终归到底,他什么都没做。
只要什么都不做,一切就会过去。
然后日常就会来临,周而复始。
……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然后,远处响起了钟声。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过,就算盛装的辛德瑞拉也要变回原型。
咣当咣当的钟声回响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那空旷的声音不可思议地令人感到寂寞。
我突然想到,在这单调的钟声里,肯定还缺了一组歌词。那歌词被我涂抹在笔记本的末页,夹在草草记下的课堂笔记和用来麻痹自己的格言之间,那上面写着:
昨日重现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曾爱听收音机。
等待着我最爱的歌,当那些歌响起时,我独自跟着唱。
那些歌让我开心地笑了。
那些欢乐的时光,也没过去很久。
但我真想知道它们去了哪儿。
如今它们再次出现,就像是旧友重逢。
那些我爱过的歌曲,那些旋律,那些音符,如此闪亮。
每个迷人的音节,被演绎得如此美妙。
当唱到那他令她伤心的时候。
我不禁泪流满面,就像从前那样。
这是昨日重现。
回首过去,忆起美好时光,
使今日倍加伤感,
一切都已改变。
这支我曾经唱过的,
能忆起每个词语的情歌。
那古老的旋律仍令我神往,它能令时光溶解。
正如那些美好的时光重归于我。
让我如昨日般哭泣。
就宛如昨日再现。
****
最后一次碰见她是在距那好几年后的一次婚礼上。
我很意外竟然还有人会在婚礼时想起我。更加糟糕的是当我到婚礼会场的时候,发现自己连红包都忘了带。
没穿过几次的皮鞋挤得脚生生作疼,白色的衬衣被鼓出的小肚子绷得紧紧的。
我在那个热闹得像集市一般的婚礼现场感到无所适从,四处走动的人们都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大咧咧地打着招呼。而我则像是一座孤岛,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上。
我唯一认识的人只有新娘。
我在婚礼会场的角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远远地看着她。
她那天穿着一身雪白的婚纱,涂了口红,脸上被化妆师画得靓丽无比,几乎让我认不出来。舞台的正中央被好几盏聚光灯照得通亮,好像站在上面的人似乎都由内向外地发光。忍不住让我觉得刺眼。虽然我尽力去看那舞台,却越发觉得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擦不干净的东西粘在眼前。
我坐立难安地挣扎在婚礼宴会的入口,一瞬间看到新娘转向我的方向。
她对我伸起一只手,那手上穿着婚纱的手套,无名指上带着戒指。戒指上的钻戒放出耀眼的光。
她绽开笑颜,然后朝我的方向走来。
她身边的人纷纷向她打招呼,致以她最真诚的祝福。她一一回礼,微笑,致意。
走在她身边的那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男人高大帅气,步履坚定,他踩着猩红色的地毯像是一个将能将世界攥在手中的皇帝那样自信。
我转身,遁入纷乱的人潮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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