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寻求

        近来，读了熊玉群的散文新作《路上的祖先》，在逐鹿中原的灾难中，对于那庞大的由厚实的中原不辞辛苦、历尽艰险流亡到“南蛮”之地与中国边疆各处的集体流亡，对于那从文明的中心长途跋涉、日夜兼程逃亡到孤僻荒寒、渺无人烟的荒野之个体流放，始终有一种难解的情结。

        “一个人为什么而流浪——这里只躯体的流浪和心灵的流浪……没有尽头的游荡,曲折艰难的历程,这一切都缘何而生呢?”这是我读了《路上的祖先》后一直停留在头脑冥思苦想而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也是张炜在《爱的浪迹》中对流浪人的一个质问与探寻。直到读完它后，对于那曾行走于路上的祖先以集体与个人形式为什么而流亡，我终于明白：“这就是‘仅是因为爱而爱’的人生。”但又似乎不仅仅如此！

        为什么他们要背离故土而走向愚昧枯寒之地？为什么他们要遗弃文明而奔向苍茫蛮荒？难道仅仅是为了避灾逃难吗？不，他们是为了追求心灵的自由，生命本质的愉悦，为了爱，为了生命，才这样不顾一切地流浪，才有了那样毅然奔向自然的勇气与力量。或许就是为了这样一种“躯体的流浪和心灵的流浪”，为了“‘仅是因为爱而爱’的人生”吧。他们要逃避的不仅仅是人为的战争灾难，更是由漫长文明的厚重带给心灵不可负荷的沉重感，由这一切带给人的陈腐而逐渐封闭的窒息感，使心灵不断下沉，让生命难以承受！“文化人有一个思想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不被儒家的文化窒息。”所以，“两千年的岁月，迁徙者总是一批批上路，向着荒山野岭走来，成群成族的迁徙，前仆后继。”也许，正是因为自然，是生命最宁静祥和的母亲，所以，他们要回归自然。但现代社会人们，自从人类进入文明史以来，就越来越远离了她，在追名逐利的尘世中日益孤立了心灵与自然。

       在这样的民族大流亡途中，在那种群体与个人深入自然的历程中，在生命意识表露出来的那种最性灵的天性中，对于文明社会的当下与物质时代的我们，无不是一种生命真谛的启示与感召，无不是另一种生活、灵魂与生命质地的呈现！

       在文章中，最令人难忘与震撼的要数个人的迁徙与流亡。周伯泉，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一个当时主流文化与皇权社会体系中官员，在1494年，明朝弘治六年，凭着“一种孤独的力量”，用顽强的生命毅力不断奔向自然，不断翻山越岭、淌水涉河“走到了一条叫廖贤河的大峡谷”，在这个“梦境般的世外桃源景象”的地方，在无数个孤独寂寥的夜晚，开荒拓地，把中原深沉厚重、博大精深的文明之种播种在这片蛮荒之地，并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用惊人的生命力创造了灿烂的文化。这样的“一个人的村庄”，还有由熊梦奇在哀牢山峡谷的熊家寨和由张谷英在群山环绕、绿水依依的张谷英村，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他们用个体生命创造了一个个历史的传奇，让文明之鲜花绽放在自然的旷野，让生命之灵魂奔跑在母亲的怀抱，是自然的开放，使文明有了更加顽强和旺盛的生命力；是大地的蛮荒，使心灵有了更狂野与性灵的自由度；是孤独的寻求，让生命有了更鲜活和蓬勃的创造力。

        生命，需要来自大地与自然精神的滋养与陶冶，而文明的物质社会，欲望的横流，物质的泛滥，使心灵没有片刻的宁静与休息，芸芸众生的我们，在世俗社会各种欲念的牵引下，目光的聚焦点始终在获得身体感官的享受上，心灵的指向一直在为赢得世俗社会虚荣的名利上，生命的终极目的只不过是吃穿住用。这是当下的世相人心，是物质欲望之都的喧嚣，更是浮华世相背后的孤独，在时下的都市，被物欲神迷得不知所措，心灵已干瘪柔弱，气息奄奄，命若琴弦。他们是一个个外强中干的个体，没有强大的生命，没有健全的心智，没有厚重的灵魂，只有迷茫枯槁的眼神。

        与路上的祖先相比，当今社会的我们，一个是逃离城市，奔向自然；一个是挤向都市，追逐物欲。一个是灵魂孤独的追寻，生命的回归；一个是心灵完全地放逐，生命的荒废。精神的追寻，命定是永恒孤独的生命旅程，但却是灵魂盛大的狂欢。路上的祖先，以生命的苦难来见证了人生的另一种本质的生活方式，用肉体的放逐来完成了精神的升华，用灵魂的历练去品味生命韵味；他们关心的是灵魂的真正需要与寻求。文明时代的我们，却走向了祖先的反面，走向了一条生命的死胡同——一条灵魂的不归路，而我们注重的是物欲的苟且满足与享受！

        路上的祖先在大地曾走过的心路，苦难的前辈于时光隧道的生命，似一张精神的地图，又如一个人生的航向，为我们启示了另一种人生。虽然，同在一片天，但在时间跨越了数百年后，使仍然流淌在我们身上的血液不再那么鲜活澎湃，使仍然深藏在我们体内的灵魂也不再那般轻盈曼妙，唯一多了的是，心灵的沉重与无助，生命的飘渺和虚空。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在几十年前的一句警示名言告诉我们：自然与大地之母，才是生命的最后归宿，才是心魂的终极去处。聪明绝顶的现代人，却难得糊涂，难以静下心来，听听大地之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