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点大。
燕子大开着窗户,风挠散了她额前刚刚梳理好的刘海。
“姐,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我解释不了。”
燕子回过头来惨然一笑。“你说我经历了这么多,我是不是现在很显老啊?”
22岁的燕子82斤,一米五六,肤色偏黄偏暗。她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起了刚刚从酸菜缸里拈出来的酸黄瓜。
“没有,你再老不还有你姐我垫底嘛。”
她没化妆,前年割的双眼皮有些浮肿像两条被晒干的青虫趴在眼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我。
横冲直撞
她是母亲家族里一个另类的传奇。人人提及燕子言语里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的样子。还好,她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对整个拼搏上进、忠厚家族构成威胁,因为,在19岁之前,除了她自己,所以人都很清楚,她是一个养女。22年前的清晨她被送到舅舅家,从我记事开始,她就是他们家除了那条舌头超长的大狼狗外最令我讨厌的生物了,我们的掐架永远是以舅舅伸过来的小零食结束,不管谁有理,结果在我妈的口中永远是:“谁让你是姐姐,不准欺负妹妹。” 她堂而皇之的拿走我的小首饰, 她的口头禅:“我去投(告诉)我小姑”,永远让人觉得无比欠揍。
事实上,在燕子19岁的某一天之前,她从没觉得自己的犯浑和荒唐是有多“十恶不赦”,她凭借那一张瓜子脸和巧嘴狐媚地唆使男孩儿们去殴打任何她看来不顺眼的事物,其中包括追她的“放屁男”、她的班主任、以及学校门口那块刻着“自强不息”的顽石。她没有任何亏欠,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游乐场,她可以充当那个肆意潇洒的掌控者,只有一米五六的她初中伊始就蹬上10公分左右的高跟鞋跟一个一米八五的帅气小混混谈起了恋爱,纵然已然初中,燕子还是带着小时候坐在舅舅肩头傲然一切的神气招摇过市,除了父母,她是所有亲戚的谈资,她是家族里所有小孩的“反面教材”。没有人喜欢她,我也一样,我对她的讨厌不亚于她对她班主任的咬牙切齿。
她大概想不起来叛逆期时她跳上母亲的病房前的窗户上信誓旦旦地说:“你们再逼我上学,我就跳下去”她大概也想不起来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她当着父亲的面为一个男孩子割腕(却只是划了红红的一条印),我见到这个场景时,我的舅舅紧紧拽着她的左手掩面哭泣,年近四十的舅舅蹲在地上,瘦弱的胸膛随着剧烈的抽泣一上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一个男人哭的涕泗横流。那一刻,我对于她不仅仅是一种对于这种傻事的蔑视,还有对于这个家庭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的深深的悲哀和同情。
但她终于如愿以偿辍学了。
她只知道她不想学习,她不知道她能想什么,她终于提着行李和她的伙伴们去了工厂,过年再见她时,她如愿染了金黄的卷发,过于显白的粉底和她脖子上颜色的不一致让我哑然失笑。
再过几年,她过年见到我,她说“姐,你能不能不这么土,你都上大学了,怎么看着还像个傻大姐一样。”
我看了一眼她身上那件绛紫色的毛发足量的皮草大衣不说话。
她过于精彩的朋友圈让我不堪其扰濒于屏蔽,她的存在大概就是让我怀疑上大学的意义。
我本以为,或者说,我们都以为她的人生将就会像路口不断亮起的绿灯,即使她是以横冲直撞的方式通过路口,她也会狠狠地甩过我们这些平庸者一大截,我有的时候想,她大概就是老天安排的另一类人,永远游离于我们的评价机制之外,她的使命就是狠狠给我们这些按照正常轨迹亦步亦趋前进的人一个巴掌,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老子不这样干,照样比你们过得好。”
可是
可是,人生到某个阶段真的会有一个叫“可是”的急转弯吗?
2017年4月,我在她家去年才装修好的房子里看着戴着亮晶晶王冠的她放下头纱、由大表哥抱到楼下的婚车上——出嫁。
她笑得很开心,与我们挥手作别。而舅舅在出嫁的前夜喝醉酒骑摩托回家的路上摔得鼻青脸肿躲在房间,我在门外,听到沉重的犹如山洪浸没隧道的哭声。
我是在婚礼前一周才知道,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女孩竟然会通过一次相亲结了婚。亲戚们开始颂扬她的乖巧懂事,颂扬她在自己的婚事上的“不折腾”,我看着那个稍带怯懦却故作成熟的新郎官,一米七左右的个头,略有些胖,一脸捡到“大便宜”的样子,心里暗暗为这个本来在我眼里很有可能“攀龙附凤”的表妹心感不平,呵,纵横如此,最后竟然被一个如此平凡的男人收了。
一米八五的大帅哥呢?
有权有势的婆家呢?
那一刻,我感受到青春美貌的廉价。这种感觉是和路口处那个小卖部里美若天仙的阿姨相关的,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小卖部和她长相平庸的丈夫就好像包裹着绚丽蝴蝶那层丑陋的茧一样,“她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在我见到她时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脑中响起。
这种匪夷所思只能用“真爱”二字来解释,我在脑里暗暗勾勒情节,这个男孩一定是对我表妹宠溺之至,而刚好这些年形形色色的恋爱已然让我的表妹感觉不再新鲜。要结婚必然是结婚了,燕子这样“心较比干多一窍”的 聪明女人把恋爱和婚姻一定是分的妥妥当当,这是不容置疑的。
我又暗暗开始佩服她。
她果然爱他不多,她的朋友圈渐渐从水上乐园、游艇、高级宾馆转向嘟着嘴自拍、不化妆自拍、喝奶茶自拍……,没有一张照片有那个新郎官的影子,连婚纱照都未曾见过,我又开始预备着分组屏蔽了,直到有一天,家族群里突然传来一张小娃娃的照片,下面紧接着一行字现入眼帘:燕子生了个闺女,六斤多。
什么?
那么不靠谱的姑娘也能生孩子?可是,在过去一年的朋友圈里,这个姑娘明显待字闺中。
这个困惑很快解除了。
在我过年回家看到小闺女的第一眼开始,小闺女一脸的灵秀气明明白白地彰显着这不仅仅是燕子一个狐媚基因的遗传,她嫩白的笑脸,松软的小卷发,浓密的睫毛,跟她相貌平平的父亲没有丝毫关系。
我不敢相信我的直觉,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也不敢提出我的质疑,但明显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我这个其实并不敏感的耳朵里。
燕子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没有妆容修饰的她和她穿在身上的那件亮红色的大衣之间对比过于明显,我不太习惯她这个样子。
“燕子,你现在过年出来都不带化妆的?”
“对宝宝不好。”
“他爸呢?没来?”
“嗯,家里有事。”
燕子神情黯淡下去的时候是让人感到不安的,她张牙舞爪的一个人,如今在你面前柔柔软软,像对待姐姐一样礼貌客气地对待我这个她向来没放在眼里的“姐姐”,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
整个正月,舅舅愁眉紧锁地来我家喝过好几次闷酒。
总会等来的谜底
“晴天霹雳”这个词我在各种文章里见到的时候都觉得“夸大其词”,可是,当我得知燕子的父亲——我的舅舅,在工地上出事而仙逝之时,这个词,第一个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连夜定好回家的车票,本以为在火车上已然收拾好的情绪到了葬礼上依然无法控制。燕子已然无法嚎啕大哭,她蜷着身体跪在灵前,身子随着抽泣一次次颤栗抖动,我把她搀扶起来的时候,感觉她整个人生即将倾倒在我的身上。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目睹着她在吃饭时毫无预料的眼泪,目睹着她的迅速消瘦和低沉,她说:“我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偏偏是我爸,为什么?他才50岁,他又不生病,可是他为什么死的那么惨?”每次,我只能以沉默回答她。燕子的母亲在葬礼上频频休克,我无法感同身受燕子此时的处境和心情,一边是无法释怀的对死者的想念和痛哭,另一边是必须安置好的虚弱的母亲和繁琐的法事,没有人来特意告诉我什么,但是一切都很清晰。
燕子离婚了。
燕子说:“姐,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太混蛋了,所以老天爷要惩罚我?”
燕子说:“姐,你知不知道我把宝宝送走的时候心里有多痛?”
燕子说:“姐,我这一年真的跟走了一趟地狱没有差别,这一年,我欢欢喜喜结婚生宝宝,然后再离婚、打官司、赔钱、把宝宝送回她亲奶奶家,好不容易可以回到之前的状态,找好工作可以去上班了,可是,我没爸爸了啊,没爸爸了。”
燕子说:“姐,你知不知道我结了婚之后我就发现我爸妈对我是有多好,我还没来得及让他们享福呢,我这些事情终于处理完了,爸终于可以放下心了,可是,为什么他走了啊……”
再也没有那个视她如珍宝的男人了。
再也没有那个把她挂在肩膀上直到五六岁,然后又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首一首歌教她唱的男人了。
再也没有那个夜晚十一点还起来一边骂她一边给她煮荷包蛋的男人了。
也再没有为她红了眼汩汩流泪的男人了。
燕子不再是燕子了,亲朋们都很欣慰,看着她忙前忙后,礼貌周全地招揽宾客时,他们交口称赞说:“燕子变了,懂事多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提及这背后的代价。
世界好像一只魔术师的手,下一刻你不知道他会给你带来兔子还是玫瑰,抑或是一场失去臂膀的演出事故。他的手在黑暗中袭来,在馈赠和偷窃中快速切换,光影之间,须臾之间,身后的布景和人物悄然转变,你来不及去追问“为什么呢?”这世界缺乏必要的解释,可是正因为它的无情和不合逻辑才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该去做的早点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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