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
事有以拂乎吾心,则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顺适乎吾意,则吾言优柔而不怒。天下之人,其喜哀乐之情,可以一言而知也。喜之言,岂可以为怒之言耶?此天下之人,皆能辨之。而至于圣人,其言丁宁反覆,布于方册者甚多,而其喜怒好恶之所在者,又甚明而易知也。
然天下之人,常患求而得其意之所主,此其故何也?天下之人,以为圣人之文章,非复天下之言也,而求之太过。是以圣人之言,更为深远而不可晓。且天下何不以己推之也?将以喜夫其人,而加之以怒之之言,则天下且以为病狂,而圣人岂有以异乎人哉?不知其好恶之情,而不求其言之喜怒,是所谓大惑也。
昔者仲尼删《诗》于衰周之末,上自商、周之盛王,至于幽、厉失道之际,而下讫于陈灵。自诗人以来,至于仲尼之世,盖已数百余年矣。愚尝怪《大雅》、《小雅》之诗,当幽、厉之时,而称道文、武、成、康之盛德,及其终篇,又不见幽、厉之暴虐,此谁知其为幽、厉之诗而非文、武、成、康之诗者!盖察其辞气,有幽忧不乐之意,是以系之幽、厉而无疑也。
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天下之是非,杂然而触乎其心,见恶而怒,见善而喜,则求其是非之际,又可以求诸其言之喜怒之间矣。今夫人之于事,有喜而言之者,有怒而言之者,有怨而言之者。喜而言之,则其言和而无伤。怒而言之,则其言厉而不温。怨而言之,则其言深而不泄。此其大凡也。《春秋》之于仲孙湫之来,曰“齐仲孙来”。于季友之归,曰“季子来归”。此所谓喜之之言也。于鲁、郑之易田,曰“郑伯以璧假许田”。于晋文之召王,曰“天王狩于河阳”。此所谓怒之之言也。于叔牙之杀,曰“公子牙卒”。于庆父之奔,曰“公子庆父如齐”。此所谓怨之之言也。夫喜之而和,怒之而厉,怨之而深。此三者,无以加矣。
至于《公羊》、《谷梁》之传则不然,日月土地,皆所以为训也。夫日月之不知,土地之不详,何足以为喜,而何足以为怒,此喜怒之所不在也。《春秋》书曰“戎伐凡伯于楚丘”,而以为“卫伐凡伯”,《春秋》书曰“齐仲孙来”,而以为“吴仲孙”,甚而至于变人之国。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愚故曰《春秋》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观其辞气之所向而已矣。
译文:
遇到不能顺我心的事情,那么我的语言就会愤怒而要鸣不平,遇到乐意顺应我心意的事情,那么我的语言就会婉转而不会发怒。所有天下人,他的喜怒哀乐的心情,可以用他的一句话就能知道了。欢喜的语言,怎么可以替代愤怒时的话语呢?这种情况天下人都是能辨别的。而关于圣人,因为他的言语谨慎繁琐,很多都要记载与典籍,所以关于他喜怒好恶的事物,必然更是简单明了。
然而天下之人,常常为了能求得主上的心意而忧患,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天下人,认为圣人所做的文章,不再是天下普通人的语言,就是因为这样让圣人的言语,更加的深远而不能让老百姓知晓。那么天下人为何不去以己推人考虑这个问题呢?把自己喜悦心情告诉人家,却用愤怒时的语言,那么天下人都会以为这人是病狂。那么圣人和常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道圣人好恶的心情,又不去探求圣人语言内包含的喜怒,这就是所谓的大迷糊啊!
想当初孔子在周衰落的晚期删改《诗经》,内容上自商朝、周朝的盛世,并到了周幽王、周厉王违背道义的时候,并且截止于陈灵公。自有诗人以来,到了孔子的时代,大概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我曾经有疑问为什么《大雅》、《小雅》的诗歌,在周幽王、周厉王时期,只称赞周文、武、成、康王的盛世和德政,看到最后一篇,也没有看到反映周幽、厉王暴虐的诗歌,这谁又知道当初为周幽、厉王写诗歌的人不是为周文武成康王写诗歌的人呢!从观察诗歌的语气和言辞风格来看,有幽怨忧愁不快乐的意思,这肯定是和周幽、厉王有关无疑了。
就在春秋时期的二百四十二年间,天下的是是非非,杂乱众多而能触动人心,看见恶事就会愤怒,看见善事就会喜悦,那么在探究一件事是非的时候,就可以在书中探究那些关于喜怒的言语即可。今天的人们对于同样的一件事,有因喜悦而言语的人,有因愤怒而言语的人,有因怨恨而言语的人。因为喜悦而说话的,那么他的言语和蔼而不会伤及他人。因为愤怒而说话的,那么他的言语严厉而不会温和,因为怨恨而说话的,那么他的言语会深藏而不泄露本意,这都是大多数人的表现吧。《春秋》中关于仲孙湫的到来,说是“齐仲孙来"。对于季友的归去,说是”季子来归“。这就是所谓的喜悦时的言辞吧。关于鲁、郑两国的田地交换,说“郑庄公用玉璧向鲁国借许田”,晋文公召见襄王,说“天子襄王在河阳狩猎”。这就是愤怒后的言辞吧。关于叔牙的被杀,说“公子牙卒”,对于庆父的奔逃,说“公子庆父去了齐国”。这就是所谓的怨恨时的言辞吧。《春秋》的言辞因为喜悦而温和,因为愤怒而严厉,因为怨恨而讳莫如深。这就是语言的三种状况,其他没有再多的了。
但是《公羊》、《谷梁》的传记内容却不是这样,书中日月土地等大自然,都可以作为教诲。但是人们对于日月的无知,对于土地了解的不详实,那么什么让人能喜?而又什么让人能怒?可见这些大自然的万物和喜怒是没有关联的。《春秋》书中记载:“戎人伐凡伯于楚丘”,而此书记载“卫国人伐凡伯”,《春秋》书曰记载“齐仲孙来”,而此书记载是“吴仲孙”,非常过分甚至更改了人家的国籍。这却又不是言辞喜怒而能达到的程度。所以我就说《春秋》这本书,都是人的言论而已,而即便是人的语言,也能观察到言辞语气所要表达的内容啊!
读后诗评(七绝)
文/卧雅斋
善恶纷呈触我心,言辞喜怒怨如深。
何来《雅颂》歌无道?一部《春秋》字里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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