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水

家里的水罐空了，我得去河边打一桶水。外面正在下着雪，路面上有水洼、湿泥、小孩子们扔的糖果纸，我去到河边的时候，河面上已经开始结冰了。

我顺着这条河往南走去，也许可以找到冬天、下雪、结冰还没追上的河段，那儿有哗啦啦的河水把我的黑色皮鞋泡湿。

夜晚了，雪早就不下了，我往南走得很久了，空气都变得暖和了，棉外套穿在身上热乎乎的。河水不结冰了，哗啦啦地往前流着，一路上，它们流过枯树枝、被人丢掉的死羊羔、黑色的石头。

我继续往前走，家在后面已经很远了，何必回头呢？继续往南方走吧，不回头地往南边走吧，追上温暖的河水、太阳和春天。

我一整夜都没有休息，提着带出来的那只铁皮水桶沿着湿漉漉的河岸往南走。那条河并不是一直往南流去的，它总是不停地拐弯，在小土坡上、石头林里，我仍沿着河岸走，只要知道自己在大方向上是向着南方走去的，这就够了。当我渴了，就掬一捧那河里的水，它并不干净，但也不至于使我生病。

我走到黎明的时候，在一处树林里休息。

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树林里面的绿色叶子上都镶着黄金的斑块，乌鸫和麻雀的声音响成一片。

我摘了一些红色的浆果吃，用随身带着的打火机点了一堆火，把铁皮桶里装了水，权当做一只铁锅来用，我用蘑菇、野苹果、鱼炖了一锅汤。

当我吃完午餐以后，因为我醒来大概在十点左右，等我弄好这一顿像样的午饭，大概就十一点多了。我躺在一棵野苹果树下面，透过枝叶间的细碎阳光打在我脸上，我正考虑是继续往南方走去，还是掉头回家。

“要继续沿着河岸往南方走去吗？不，今天先让我在这儿好好休息休息吧。我已经走得这么久，离家已经很远了，没错，走得再远，沿着河岸往北的方向走，就能够找到我的家。但是不一定，非要把时间都用在行走上面，不是吗？难道我希望的是，永远，一直地往南方走，一直走下去吗？那会怎么样呢？我的时间将全部用来行走，直到走到这条河的尽头，走到这条河不再愿意往南方流动的尽头去。到了那个尽头，我难道还会想到要回来吗？不，兴许那个时候已经走得太远，因此很疲惫了，说不定是由于走得很久，花费掉了我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时间，而到了尽头以后，我会由于这种疲惫，由于不可能继续往前走下去而心灰意冷，只好在那个不能够被称为故乡的地方休息来缓解由于长时间走路的疲惫，由于不能够继续走下去的心灰意冷，运气不好的话我将会用剩下的所有的时间来恢复体力，我将再也不会回到昨天上午出发的那个地方。

“那么，应该往回走吗，应该现在就回家吗，应该在睡完这个午觉以后顺着河流回家吗？现在我还走得并不很远，只需要再走上一天一夜，就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村子啦，那儿的天气寒冷，人们都不出门，在家里用火炉取暖。那儿正是冬天。但我还会再次遇到打水的问题，河面上将结满大块的冰凌，人拉着牛可以在河面的冰层上走过去，到对岸的树林里找烧火用的木柴。但我还会再次遇到打水的问题，到时候我将不得不再像这样走很久的路找到冬天还没追上的地方，到那儿打水。

“不，我现在不想回家。那儿一到了冬天生气全无，姑娘们和小伙子们都闭门不出，太太们在家里凑着火炉织毛衣。猫都难得上屋梁去晒晒太阳。无事可做的人们。白天我凑着窗外的亮光读书，晚上，借着火炉和白炽灯的光继续读书，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来拜访我，一整天我都无所事事。

难道我能干脆选择在这片林子里面暂时居住下来，不再继续沿着河岸往南方走，也不回家吗？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要在这儿停留下来，是的，停留下来。我担心这种停留将并非是短暂地停留一会儿，兴许由于我的懒惰，使我在这儿会生活相当一段长的时间。这是十分可能的，是的，我太过于了解自己，我担心自己会贪恋这里的舒服的生活。现在这儿还是秋天的温暖宜人，树林里长满了各种浆果，已经衰老的树下面生长着蘑菇，引导我走到这儿来的那条河里的鱼很肥美。这儿的白天瑰丽得如同一块黄金镶嵌的黑宝石，晚上如同节日般静谧温暖。我担心自己一旦决定留在这里就不会再思考回家或是继续往南方走去的问题了，我担心自己会由于在这儿度过了最初难熬的几个月以后，因为我可能不得不开始为生存的一些必要设施而做辛苦的、必须的劳动，而过了这几个月以后，我会由于已经适应了这儿的一切以及难以随便抛掉我最初几个月辛苦的劳动成果而一直住在这里。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能够随随便便地救停下来，我不能够不经过事先周密的考虑就决定这件事情。也许有的时候恰恰是到了你应该停下的时候，但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之前你总会要周到地、细心地进行一番调查，对所有的这一切认真地思考一番，直到你认为，‘对了，现在恰恰就应该在这儿停留啦！’，直到你认为这样的时候，你才应该停下来。但你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停下来，像我这样，没有经过事先的考虑，没有计划，就随随便便地停下来。谁知道呢，如果我停下来的话，兴许这片林子刚好是有主人的，等我正着手准备这段新的生活的所有材料的时候，这个主人恰恰来到了这儿，看到我准备在这里停下来，他干脆对我大嚷大叫，甚至有可能叫乡村警察把我抓走，因为我私自闯进别人的领地。当你随随便便地就选择停下来的时候，你就不得不冒这样那样的风险。

而如果我选择继续往南方走去或者回家去，那将与随随便便地停在这儿是很不相同的。选择继续往南方走去，那意味着在往前走去的时候我还将会遇到很多种停留在某地的选择，意味着我是往某一个方向或者是所有可能的方向走去。回家去也一样，那意味着我再次回到了起点，我将由于心情、天气或者别的原因在任意的时间里选择出门，选择任意的方向往前走，我的生活里就这样还包含了所有的选择。但是现在我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停留在这儿的话，那将意味着我随随便便地救做出了一种选择，我已经排斥了其他的可能性，而且最令人吃惊的是，我对这个随便的选择随便至极，根本没有事前进行周到的分析和计划！我不能够承担这个随便选择带给我的任何风险。”

于是，我午睡醒来以后，顺着河岸的方向往北走去。第二天黄昏，我才看到了熟悉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