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记
张如
去湖南,参观岳麓书院、游张家界、吃毛氏红烧肉兼臭豆腐,而没有去岳阳楼,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到南昌,不能不往滕王阁一看。黄鹤楼,已经写过了。所谓江南三大名楼,三之二,算是大体上经历了。
南昌,这个地方,名由“昌大南疆,南方昌盛”义而得。依命名看,承寄的使命是大的。在地缘上讲,自古有“粤户闽庭,吴头楚尾”之称。南唐时期南昌府称为“南都”。历史文化底蕴深厚。
一九二七年,在南昌,八一起义,打响了中国革命的第一枪。是军旗升起的地方。南昌是英雄城。要是追寻中国革命的红色足迹,从上海出发,嘉兴南湖、井冈山、延安、西柏坡,一直到北京城,不能落下南昌。一部中国革命史,此地实举足轻重。
导游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衣衫不甚整洁,很清瘦,体不胜衣,不知是读书劳形,还是家贫寒所致。性格傲岸、朴直。和他讲话,爱理不理,不咸不淡,欲举报态度不好。又想,这可能是南昌人的性格。此人素有博学,历史文化知识,一出口,如赣江水。这人,不大爱钱,与别处导游是不同的。——怪事。我无端觉得,这就是一个陶渊明。陶渊明是江西九江人。他的清苦、不事权贵、恬淡高洁,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王安石也是江西抚州人。生活清简、不修边幅、苦修向学,也多少有些江西人的影子。这当然和南昌不是没有一点关系。我爱研究揣摩全国各地人的性格、文化,当然没有余秋雨写《上海人》、易中天写《读城记》那样透彻精彩。
扯到哪了,到滕王阁看看——我喜欢人文胜迹、水、美食……水,不包含酒水。
滕王阁就在南昌城西北角。脚下是赣江的东岸。
到了南昌,住鄱阳湖大酒店,逛了八一广场,晚上到了滕王阁附近,封路,不能近前。但见全楼灯火熠熠,华彩异常。我知道这座楼阁蕴含着一段文采风流。踏着一街凉月回寓。
第二天,天气晴好。信步往访。近前仰观,阁共是六层。全阁高踞在一个两级台座上。瓦件纯是琉璃瓦。勾头、滴水均为特制瓦当。勾头有“腾阁秋风”四字,滴水为“孤鹜”图案。下有两个人工湖,瓢葫芦形状,南北相通。北湖有九曲风雨桥。台上有碑刻《新修滕王阁记》。文不录。碑刻,隶书典丽,甚好。
滕王阁器宇轩昂、气质沉雄、风度高雅。南昌城的历史文化气象,高调于当地今世。
进入主阁,梁枋彩画,是宋时的风调。大厅是浮雕《时来风送滕王阁》,汉白玉材质。浮雕意取自冯梦龙《三言》。但我记得,那一篇故事的标题是《马当神风送腾王阁》,是哪个刀笔手改的。不过,这样说,也是通的。
主阁一层有匾悬,不过是“瑰伟绝特”“下临无地”“襟江”“带湖”等语。凡名楼大阁,无不有。并有当代人题“西江第一楼”等匾额。署名并没有深究。熟悉古典,而不熟今人,岂不违时?——这是一切怀才不遇之士都犯得通病。我既无才,何谈不遇?有才而有不遇之感,是最痛苦的。有才,见用,则幸。不遇,亦不恼。我既无才,而遇,诚可乐也。或问,你遇什么遇。这不是遇到滕王阁了么。
其他诸层,不过是壁画、匾额之类。《人杰图》《临川梦》《地灵图》——《临川梦》取材自汤显祖在滕王阁排演得《牡丹亭》故事。也有《滕王阁序》里的清词丽句。
“滕王阁”金匾,在最高层,苏东坡的手笔。——在整个整个中国文化史上,苏东坡自高才大材,自应处于高层,这与他的地位是相称的。猜想,应是集的苏东坡的字。宋朝跑到唐朝题字,未之有也。苏虽大才罢,也经常抄书、抄文,很有可能抄写过王勃的文章,从他的手迹中拓取,应不难。林语堂写过《苏东坡传》。林语堂是现代中国第一文人,自称“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以现代第一文人写古代第一文人。不知道有多好看。在滕王高阁,谈这个话题,似也不致离题太远。
王勃写《滕王阁序》,纯属偶然。是探望他父亲的路上,遇到一场宴会兼文人雅集落笔的。再说,开始写的时候,主人未必待见。当有了几句出彩的句子,才被承认。另外,开始时,本是安排都督阎公的女婿作序的。王勃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阎公女婿的不高兴想是有的。不过,在重文的古代,王勃在现场或许是受到一些优待。
滕王阁,是唐滕王李元婴始建,因名。时在永徽四年。李元婴是高祖李渊第二十二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他曾在山东滕州、江西南昌、四川阆中、陕西安康任职,并在这些地方建造过一些楼阁。所谓滕王阁不止一处。李元婴是在滕州封的王,故名滕王。南昌的这一处,是思念故地复建的,同时因为王勃的文章出了大名。据记载,李元婴的艺术修养很深,又加上资财不是问题,滕王阁的出彩就是意料中的事。
王勃的那篇文章,说到底是一篇应酬文章,人们的评价也是很多的,褒贬不一。但在较短的时间内写出,而且年纪并不大,大约是二十大几岁。才华也不小了。可惜,在这次宴会写出文章后,就在去探望他父亲的水路上淹死了。千古文章未尽才。王勃还写了不少诗文,但这篇应是最著名的。人一生,能有一两篇文章流传千古,算是不错的。只要真是好。张若虚代表作也就《春江花月夜》,人称“孤篇压全唐”,他世传诗只两首。另一首是《代达闺梦还》。闻一多甚至说这首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不过这只是初唐,离盛唐的出现,还有一些时日。但截至张若虚以前,或许也有些道理。张继写《枫桥夜泊》,也是太有名了,如果不是专治文学的人,谁知道他还有什么作品。范仲淹写《岳阳楼记》,范仲淹出了大名,滕子京也跟着沾光,以为岳阳楼就是滕子京建的。其实里头写得很明确,是“乃重修岳阳楼”。至于范仲淹,你可以不知道他当过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也不知道他领过兵,但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岳阳楼记》的作者。以文传人而享大名,不可胜数。以传一地一事,也一样。
我的意思是,王勃千古。
赣江曾溅英雄血,南昌亦有风流阁。
阁中帝子今已不在,文脉终究要世代涌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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