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年初,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和公司里一个老同事开会叙旧,得知下周就是他的离职日了。接下去先去日本租个房车,从南到北,再回美国,从西向东。前方?未来?再说吧,过个一年经济就说不定好了。后方?过去?忘了吧,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四周的朋友,老是在问有没有兴趣过去帮帮忙,也不愁真的想赚点钱找不到机会。老美的这种松弛感到底是怎么构建的呢?真的好羡慕,好羡慕。” 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年,我半推半就,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我的2023年,一事无成。
一年里,经历了裁员、抑郁症复发,过了大半年无业游民的日子。就结果来说,在做的几件事,互联网、播客、脱口秀,都没有比得过2022的成绩。这一年的状态,和以往的那么多年很不相同。换个角度,若是安安稳稳按部就班地过完这一年,或许也只是多攒了一些钱,积攒了一些工作的经验,可是似乎放在生命这么大的尺度来看,不过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平凡一年。这样想,2023年似乎也没有那么虚度,有些好好总结的必要。
第一季度:抑郁症它又来了
2023年第一季度,我得了一场抑郁症。
当我察觉到自己生理上的症状时候,觉得挺神奇:精神世界的问题,竟然这么具体地反应在了肉体上。语言组织能力明显退化,无法顺利说话。头脑一直懵懵的,空空如也半天也等不来一个思绪。走起路来,感觉魂飘在上空,腿软软的,一不注意就会摔倒。
那些天,我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无意义的真空感,想不明白此时此刻自己该作什么。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意义感”如同饱腹感、环境温度一样,对人的生存如此重要。一个健康的人,平时或许会觉得无聊,肚子会小饿一下,这种感觉都可以不用理睬,一会就过去了。但真正的饥饿下,每分每秒都是一种折磨。抑郁的时候,每时每刻,感受着无意义感的折磨,痛苦到只能通过睡觉,让自己无意识,来躲避这种折磨。不知道饥荒的时候,人们是不是也会多睡觉?那时候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有些沮丧,唉,下一秒该怎么办?肚子又开始咕咕直叫,好想再睡下去。这里用饥饿来类比无意义感,因为两者对人的折磨感很像,但有趣的是,我抑郁的时候,虽然我觉得饮食并没有太多变化,但体重不停地往下掉。我甚至主动吃了很多垃圾食品,但也止不住体重的一路下滑,很神奇。
我是怎么走进抑郁症的?
公司裁员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其实几个月前公司第一波裁员的时候,我就认真思考过被裁的可能性,并似乎能坦然接受这件事,甚至还安慰身边的同事。回看开始抑郁那段时间的日记,我发觉相比裁员,环境恶化造成的巨大不确定性,才是罪魁祸首。
当时公司传出了要精简管理层的消息,但这个消息很模糊,没人知道会怎么落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那我接下去该怎么办?换组?转岗?跳槽?离职?坐以待毙?在下行的大环境下,每个选择,都不理想。巨大的不确定性下,看不到什么obvious option,下不了决心。还有一点时间,那我,当下,right now,该干什么?每一条路都不怎么好走。留着,怎么做好眼前令人头疼的roadmap?换组,没有什么勾得起热情的组,而在买方市场,又该做些什么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跳槽,从0开始怎么准备面试?管理转回工程师,该从哪里开始?每条路线的一堆问题,都需要沉下心,带着一些决心去推进,客服困难。而我,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下下不定决心,慌乱中在不同的选择里反复横条,一条路遇到困难了,便换一条路,结果,四处都碰壁,毫无进展。可时间却没有等人,不等我,也不等别人——周围有些人惊险跳走了,有些人离职了,有些人似乎开始转做起越来越多工程师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周围人的进展,我的压力逐渐累积,而随着一天天的毫无进展,对自我能力的怀疑也越来越强。而这种压力和自我怀疑,进一步阻碍了定定心心去做事情有一些进展 —— 负反馈的漩涡形成了。
这种自我怀疑负反馈的漩涡可以非常夸张,一开始只是怀疑自己是否有面对变化胜任的能力,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之前的工作成绩都是因为运气好,别人看走眼(很典型的imposter syndrome),到最后怀疑起自己是否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有一点点价值。甚至现在看来,最离谱的,那时候都在担心如果不工作Gap玩一段时这个选项,自己有没有能力玩得开心,不会无聊受折磨。
当自我怀疑的漩涡把对自己压到这么卑微弱小以后,外界的一切再小的问题,都显得那么庞大困难,令人恐惧 —— 甚至Gap怎么玩,都能是一个让人愁眉苦脸的难题。我似乎能理解为什么那个时候会病态地困在无意义感里 —— 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有意义的事”,去解决那些可怕的巨大的难题。可做其他的任何事,又不解决这些问题,毫无意义。
我在十年前读博时经历过一次抑郁症,有了一些经验。这次经历抑郁的过程,虽然还是痛苦,但相对还是有一些应对。十年前刚到美国,一无所有,只能靠拼命睡眠来熬过无意义感的折磨。而这次有了一些朋友和爱好,在抑郁的时候就成为了抵抗无意义感的救命稻草。
首先是爱好,爱好本身能够稳定地提供意义感。那段时间每周的期待,就是周末能去硅谷脱口秀讲讲段子。不过创意型的爱好还是有一个问题,创意还是很依赖于自身的状态。抑郁脑袋空空如也,没法写出什么好东西,也是一种挫败感。相比之下,做模型这种纯手工的爱好就简单可靠一些。
其实就是社交,那段时间和几个小伙伴一起下班后在家里看电视剧,从《黑暗荣耀》到《重启人生》,一起看剧的时候也是那段时间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了。和朋友一起吃吃饭,散散步的时候,也感到短暂的意义感。很可惜异地恋对象不在身边陪伴,但有对方的存在,也算是一种慰藉吧。如果你有身边的朋友处在抑郁之中,TA可能都没办法和你好好沟通,但可能只是静静地带着TA,做些轻松的事情,看看电视,说不定对TA来说,真的很重要。
最后就是健身,健身对于身心健康的帮助有科学依据,但抑郁的时候因为自我认知变得非常卑微,会惧怕健身,很容易产生“我做不动的”“我做不下去”的想法,从而逃避。这时候如果有朋友能一起健身,加一些社交的元素,会好很多。此外我有健身的习惯,有一些肌肉记忆了也会相对抵御一些逃避的想法。可能是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那段时间我举重的成绩反而是历史最好的。
这每一条元素如同一根根粗绳,织成一张网,虽不能阻止下坠,但能避免落入深渊。那时候心理医生说我很棒啊,那时候只觉得是一句恭维,但现在想想,不论如何,还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比较好笑的是,性真的是非常简单可靠的多巴胺源头。最难受的时候,打飞机还是快乐的。那时候吃的抗抑郁药副作用是降低性欲,我还在日记里苦笑,这下仅剩的快乐,没了。此外酒精也能缓和无意义感的折磨,可那天我看着眼前的晃来晃去的Whisky突然在想,酗酒的酒鬼,是不是就是这么开始的?这下仅剩的快乐,也没了。
写这段抑郁时光的回顾,还挺折磨人的,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周。抑郁好像病耻感总特别强。别的疾病得了总好像不全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是运气不好,很不幸感染上了,得了。但抑郁症的获得,似乎避无可避开,就是因为“我好窝囊”、“我好废物”。写这段回顾,尤其是在分析为什么会进入抑郁症的那段,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尤其是想到这篇回顾会发表出来。现在回头看,当时有不少教训:
在一个地方没有居安思危,以至于当变化来临的时候,所有道路都要从0开始。如果我保持一直隔三差五找工作或聊组的状态,遇到变化就从容很多。此外,保持不断拼命学习新事物的习惯,也能构建面对各种变化的自信。
在刚遇到压力的时候,一定要赶快快步行动起来,调整节奏,花额外的时间全力去面对难关,额外咬咬牙攻克一些眼前的难题,形成正反馈,而不是跌入负反馈的漩涡中。此外,在压力环境下,很容易慌乱地找人聊天,其实只是求心理安慰,是对解决问题的一种逃避,可能需要小心。
习惯于直面失败,从而能在“我也没把握”的情况下,积极尝试。
在不确定的风险环境下,能有一套做决策的框架,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在没有明显最优答案的环境下,做出让自己信服的选择。这部分不知道是否已经有比较经典的框架可以参考?
是啊,我真的觉得这次自己面对变化的不确定性还挺废物的,大家或许可以引以为戒。可能是讲脱口秀的原因,现在更坦然接受自己的脆弱、猥琐、无能,并没羞没臊地与别人分享。或许每一个人都有真的很废物的一面?以前一个斯坦福法律学院的一个朋友圣诞节的时候做了一个匿名调查,结果50%的她的朋友圈都有过抑郁症。她和我说,Palo Alto High,全美最好的高中之一,一直有家长组织在Caltrain铁轨上巡逻,防止学生卧轨。在写这段的时候觉得很折磨,发了一个朋友圈。一个一直觉得非常厉害的朋友突然聊了过来,我惊讶地他说他长期以来总觉得自己很有无力感,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影响不了。我感慨,可能我们大家都活在对别人英雄式的幻想里。也感谢魏前辈特地语音过来,鼓励我把这段写好,会挺有意义的。
压力来的时候,奋力奔跑吧!没它扑倒也没关系,总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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