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自己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他在房间里看见了天使,自上次天使在伦敦现身,期间已过去了九十年。整个旅馆房间昏昏然被他映亮,他的白袍洁净笔挺如同积雪的银盾,世间任何一幅拉斐尔的画中也从无如此庄重美丽的形象诞生。十一月的晨雾结在他的头发上,像是淡金色的泪滴——你从未见过一个不是金发碧眼的天使,但那是上帝最钟爱的颜色而非麦考夫的,他知道自己更偏爱什么。
天使大驾光临,而他只是躺在那,抽着一支寿百年,因为缺氧而头晕目眩。是他吗?他终于来接引他,不,不该是,可生命树上本不会结出两颗如此相似的果子。他像他举起手,健壮的臂膀像春日的山脊线。你是燃烧的晨星路西法尔,还是米迦勒?立于龙身上的少年?
一星烟灰落至他的手背,随即像旱年的雪覆盖不了一寸贫瘠的耕地那样消失在干枯皮肤上沟壑纵横的纹路里,应有的灼烧感也一同消失了。很多年了他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肺。他已苟活的够久了,几乎不抱有任何期盼。可今天或许他能有幸重新得到那每个人都拥有的、他也理应获得却被玩笑般剥夺的礼物。“请问,”他从那一堆鹅毛枕头和绒毯搭成的窝里微微直起身来,带着一丝期盼问道,“是我要死了吗?”
“不,先生。”那相貌同格雷格·雷斯垂德一样的天使隆隆地开口了,“你会永远活着。”
“那么你究竟为何而来?”他重新躺回那肮脏的枕头上去。“你来充当我的治愈天使吗?”
“你我都知道我治不好你。”
“噢,或许我说的‘治愈’是另外一个意思。”麦考夫漫不经心地说,像脱衣舞娘在巨大的香槟杯里做的那样,以一种轻佻的优雅调整了一下勾破了的长丝袜。那位绝世艳伶如今早已安静地躺在密歇根州的公墓里,而时隔多年,麦考夫终于胆敢在寒风中卖弄自己的屁股了——搭配上猫王T恤和红底鞋,外罩一件香奈儿方格纹外套,就像小时候他在无人处试穿的斯嘉丽姨妈的那件。他揽镜自照,静静欣赏自己,直到在穿衣镜里撞见夏洛克惊恐万状的眼睛。而如今他高高盘起蓄长的红发,再往层层叠叠的脖颈里挂上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偶尔也学着涂抹唇膏——那些从老人手里接过钞票、卖给他糖渍樱桃和乳酪饼的孩子们,仍旧被他吓得喘不过气。
“我相信你能以你的方式宽慰我。”
他五岁时便发现自己能洞悉人心的秘密,十三岁时第一次有意让人因为他的话语而恐惧战栗,二十岁时他开始系统的学习话术,掌握的还不够,想要的还很多。他能用一个复杂的长句得体地表达他和女王所共有的一个不是那么正当的愿望,将对手困死在那些元音、辅音和“的”“地”“得”组成的迷宫里。他惯于在生活中也使用外交辞令,并且从不吝于必向死敌倾吐衷肠——如果必要的话。而在他远离那一切后——在他远离他充满漩涡的工作、远离他拥有的一切之后,他从没有如此志得意满地耽于享受一段毫无意义、轻浮可鄙的对话。就像猎犬扑击兔子,不是为了果腹,而只是为了看着那毛茸茸的生物趔趄着团团乱转。
“停止这一切吧,麦考夫·福尔摩斯。我为一桩旧事而来,”天使说。“当年那堕落的沙列尔选择以伦敦做他收割的田地,而你是唯一一个直面了他而活到如今的人。”
“一个幸运儿,不是吗?”麦考夫发出一声尖利的大笑。“很显然,上帝洞察一切。他在我的脸上看见了被亲吻的戳记,于是他命你,我的小鸽子来找我接回你那长翅膀的、迷途的兄弟。他现在不该像个走地鸡似的、在神的国土上四处游走,直到那该死的审判日到来,好一跃而入故乡的火湖之中吗?”人们有时会说小福尔摩斯的嘴快得像刀子,而大福尔摩斯有条金子做的舌头。麦考夫开始逐渐能体会到夏洛克那刻毒的快乐了,因为有时你是那么孤独,愤怒到想把周围的一切都刺伤。他想弄痛他——如果上帝往他的胸膛里真放了颗心的话。他想让他动怒,因为受到冒犯而尖叫,因为他胆敢、因为他竟敢用那样一张脸来——
“不对,麦考夫·福尔摩斯。”天使突兀地打断了他,“我并不拥有这幅相貌。天使一般不会以实体出现在人间,你看到的只是你最渴望看到的,如此而已。”
神的智慧战胜了凡人的演绎。麦考夫感到自己的眼睛被泪水所模糊,为了那些充盈在他体内、此刻正发了疯一样折磨他的属于凡人的情感。对所有瞎溜达的六翼畜生的憎恨,还有对格雷格·雷斯垂德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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