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大叔并不疯，而且亲和聪慧、人情练达。他是我毕业后第一个项目的客户方联系人，至今有五六年的交情了。
疯大叔比我年长一辈。他做了三十年账房先生，忽而时来运转，一跃成了财务总监。许是旧习难改，他依旧亲力亲为地对账，数据精确到每一分钱。给我发数据的时候，还总附上他自己对财务状况的结论及预期。清楚完整的数据是每个咨询师求之不得的，所以我总是乐颠颠地优先完成他的报告。不过，列出自己的预期就超出客户的职责了。毕竟，咨询师不会理睬客户的分析，而是会提供自己的独立结论啊。说也奇怪，我那时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倒总是莫名其妙地分析出和他预期相符的咨询结论呢。
每次完成咨询报告，疯大叔都坚持给我们送来巧克力或者小蛋糕以示感谢。我觉得礼物很小，即达不到贿赂的目的，他又要特意跑一趟，不如省了。毕竟数据清楚、按时付咨询费就已经很好了。可无论怎么暗示，他一年亲自送两次，雷打不动。开始是一袋，几次以后居然分成两袋，一大一小。他十分认真地说，知道我上楼以后就分给了其他为这个项目出过力的分析员们，所以叮嘱我在电梯上藏起小袋子拿回家，大袋子去分享。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却有些合伙做了坏事的得意。不过我的老板不以为然，直接和疯大叔表示自己不喜欢吃巧克力。疯大叔不但不尴尬，还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带巧克力来，只是里面多了一张五块钱的礼品卡。
有一次，他居然搬了四斤简装消化饼干给我。我在工作场合见过各种精致的礼物，但确是头一回见识一位高管如此理直气壮地拿出如此接地气的礼物。后来加班到半夜，我饥肠辘辘却找不到任何吃的，忽然想起柜子里的饼干，不免又十分感谢疯大叔未卜先知，思虑周全。
后来更熟悉了一些。我们除了分巧克力，也和他去喝咖啡聊天。那时他就格外放松，眼睛也大放光彩。一会儿说新建的住宅楼，一会儿说他的老朋友跳了槽，一会儿又给老板介绍拉斯维加斯的酒店，一会儿又和我谈各种军用飞机及无线电。他总是知道最新的技术、政局上最新的变化、城里最新的玩意儿……更有甚者，他每次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分析他儿子和女朋友的感情进展，简直是小报记者的样子。亏了每次他都要赶火车回家，不然真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去。好在我不用准备什么，听他说半个钟头的单口相声还真挺放松心情的。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电话说疯大叔因扰乱治安被拘留了。这事儿轰动了项目组，我们决定去问问情况——他可是好人啊。警察一头雾水地解释了经过：疯大叔半夜开车回家，在高速上看到满天星斗格外漂亮，就在紧急停车带上下了车，欣赏夜色，辨认星座……没毛病的话谁会干这事儿啊，于是警察把他当疑似精神病人带回去了。最让警察不解的是，怎么这么快就有这么多人来过问。其他人进了局子，朋友甚至家人都避之不及，可这疯大叔怎么除了家属，还有那么多爱管闲事的朋友呢？真是疯子交疯子朋友！
两年前疯大叔再次高升，成了全球财务总监，我们的交集也少了。他还时不时写邮件来问候，我们约去喝咖啡的时候，他虽然西装革履，却风采依旧，八卦不断。
随着阅历增长，我明白了他当年的一些小伎俩，不禁莞尔。我一点也没有被骗的感觉，因为这人通透得难得——他善待工作；他心里装着上至大老板，下至刚毕业的分析员；他从不哗众取宠，对周边事物的热情和童心自自然然地隔着厚重的西服散发出来，所以他做事常常出人意料，却又有礼有节。他的高升，也是不疯魔不成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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