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的PPT不长,只有20多页。面对坐在投影前的两位法律专家,侃侃而谈“如何用算法来模拟律师听取委托人陈述时脑海里发生的逻辑思考过程”,丁CEO谨慎地字斟句酌,语气里却藏着十足十的信心。陈绍和耿秋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和大写的佩服。
年初两家公司合并时,丁东给陈绍安排的任务是梳理出民法、刑法、商法的主要归类逻辑,以便于他后期训练语义分析算法将一条条实际的法律咨询归类到对应的法条。当时在会议室里耿秋差点把陈绍的大腿掐紫了,才拦住了后者当场笑掉后槽牙。对于一个资深律师来说,帮助当事人找到适用的法律条款其实并不困难,因为法律条款看起来浩如烟海,但逻辑并不复杂。真正考较律师功夫的,是听懂当事人不专业的案情叙述,厘清错综复杂的关系,再与相关的法条相匹配。人类文明发展了7000年才开始有了法律,而日益精英化的律师行业正在把法律程序搞得离普通人越来越遥不可及。在这个法学院毕业生工作十年才算入门的领域,来自硅谷的精英丁码农想要驱策AI算法去完成“听懂案情并匹配法条”的工作,简直就像让一个刚满月的宝宝去律所当合伙人。
两家公司原有的产品方向不同,合并后Jerry辛苦设计的Lawrence算法方向几乎完全被弃置。陈绍揣测是丁东不好意思马上请她这产品经理走人,只好搞了个登陆火星般不切实际的目标消磨她的时间。所以过去三个月她也就敷衍着梳理了一些公司法的归类逻辑交差,而把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经营Lawrence的微博账号,以及最近的闻宇案。
然而她似乎会错意了,丁东对于这个扯淡项目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认真——至少就刚才他展示的基础算法而言,两位律师都没有看出大的逻辑漏洞。陈绍有点神经质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把PPT翻来覆去地读,感到一阵不真实的震撼感。她一直自负聪明,觉得自己前段时间总结的法理逻辑对丁东这么个纯外行太抽象了,根本没指望他能理解。但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丁东就把她拆解的法理逻辑转化成了计算机逻辑。现在轮到她这个内行傻眼了。
“两位美女,是觉得有什么硬伤吗?”看着面对PPT发愣的二人,丁东脸上写满了真诚的忐忑,仿佛刚做完论文答辩的研究生,等着教授的评语。
“没…没问题。“陈绍勉强回过神来。她对AI花的功夫比耿秋多,也就更能看出丁东这套算法逻辑里的高妙构思和简洁美感。面前的年轻男人似乎感应到了她心底里大写的服气,终于放心地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美国精英阶层特有的整齐洁白的牙齿。陈绍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他几眼:同样是格子衬衫,Jerry常穿的法兰绒红黑格总是显得油腻又厚重,隐约可见洗过多次结成的纤维球。丁东则和日常一样穿的是高支棉白底衬衫,挺括得像刚刚从商场买回来。不同于平时蓝或绿色的偏冷格纹,今天丁东的衬衫上是细密的蔷薇紫线条,映得白底布料泛着一层柔和的玫瑰色。果然Nerdy is the new sexy,展示了强大的智力优势的码农CEO今天看着格外顺眼,连身材都比平时显得高出几分。
“如果这样的算法实现方式可行的话,下一步就是要请陈律师再把民法和刑法也梳理出来,我好顺着这个思路去做算法逻辑匹配。”丁东似乎没有注意到陈绍的星星眼,一心想要趁热打铁。看陈绍没接茬,还以为这尊大神还在对他的研发方向嗤之以鼻,只好软言相求:“陈律师?陈大美女?我知道梳理这俩大部头是最艰苦的工作,没有你这既精通法律又懂AI的专家根本就是mission impossible。IBM的Ross算什么,行业顶级人才这么稀缺,他们这种巨无霸公司不一定抢得过咱们这种创业公司。等你把主要法律领域梳理完,我把语义识别算法升级,咱们拿着这成果再去融一轮资,估值就得妥妥的5亿美金起步了。”
耿秋兴奋地拉了拉陈绍的衣袖。混迹法律界十几年的她深知AI对这个行业的升级改造意味着多么巨大的市场前景。她和Jerry创立Lawrence项目时虽然蓝图规划得很宏伟,技术上的壁垒却是真实横亘在面前的巨大挑战。当初被这油头粉面的小子抢先融资成功又趁火打劫并购,她多少有些“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愤懑。直到今天,她才看清楚了这年轻后生强大的技术实力,不由得感叹投资人实在是眼光老辣。丁东这家伙武能写代码文能打鸡血,让她仿佛看到迷雾之中一条登天之梯正慢慢浮现出来。
“你不用着急,慢慢梳理,反正我还得让外包公司帮忙做大量的语义识别训练,那个过程比你梳理逻辑和我开发归类算法慢多了。”看陈绍没有接话,丁老板又殷切地补充,“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都配合你的节奏,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了,陈绍看着自家技术牛逼到炸裂的CEO低声下气地对她又拍又吹,简直受宠若惊。这厮实在太能撩了,智商情商双高……不知道结婚了没有?能拿下他的女人得啥样儿?……明明在讨论着人类科技最前沿的话题,陈绍却没出息地走神儿了。
大约看陈绍今天不在状态,耿秋忍不住接过了她平日里总跟丁东抬杠的重任:“你提到让外包公司做语义识别训练,这部分特烧钱吧?我听说这可是AI项目花钱的大头。你打算怎么规划花钱的速度?”
谈到关键问题,丁东收起了戏谑的态度,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神里有赌徒特有的精光闪过:“以动脉大出血的速度。不持续融钱就无法维持的速度。”
陈绍和耿秋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训练AI是个智力活儿,更是个体力活。“丁东胸有成竹地幽幽然开口,“这个赛道上最终只能有一两个赢家,跑得不够快就全盘皆输。攒着投资细水长流不是我的风格。要赌,就赌大的。”
接下来的两周成了陈绍有生以来最忙碌也最亢奋的时段。虽说之前在律所也常常加班熬通宵,但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灵感爆棚的心流状态。最初被丁东推着整理法理逻辑时,她感觉人类几千年积累的法条如满天繁星,仰得她脖子都酸了还看不到全貌。然而丁东的思路如同在她面前推开了一扇门,门外直接是一壁悬崖。逻辑的激流汇成瀑布,裹挟着她呼啸而下。她顺水漂流,沿路眼看着法学的各派系如同百川归海,自动在她眼前铺陈出如数学般充满美感的思维导图。她感受到了小时候武侠小说里读到的“打通任督二脉”的舒畅感和巨大欣喜。不停涌现的思路把她紧紧钉在了书桌前,手指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在键盘上日以继夜地敲击,从民法到商法到刑法,一章又一章地把复杂的法条拆解成训练人工智能的语料。
这种满屋飘着蓝莹莹魔法的状态被耿秋粗暴的砸门生生打断了。陈绍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开门的那一刻,大致也从对方吓掉魂似的反应大致猜到了自己的形象。把耿秋让进客厅,她才意识到客厅里摞满了方便面桶、零食包装和空矿泉水瓶。摸摸自己油腻的头发闻闻不知多久没换的衣服,她有种刚刚从时空隧道中出来的眩晕感。
讪讪地说了声抱歉,陈绍赶紧躲去冲澡。热水流过身体的舒爽感让她彻底苏醒了过来,不由得想起来似乎这段时间韩斌一直都没有来看过她。正忧心着男朋友是不是在急诊科忙到过劳死了,却听见耿秋在外面敲了敲浴室的门,扯着嗓子说:“还记得你提出来要见闻宇吗?她妈妈申请到了探视,急着找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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