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屋顶的青瓦片上,常见一簇簇自然生长的仙人掌,每张叶片呈巴掌的形状,叶片上有一簇簇细小的刺。这种植物极易生长,哪怕只一片叶子往屋顶上一扔,它便自行落脚,生根抽叶,野蛮生长;待到花期,绿叶丛中开出黄色的花,娇嫩欲滴,不似这丑陋的植物亲自开出的花。奶奶家的老房子据说建于晚清时期,砖木结构,青砖灰瓦,大门朝东,村里人称:“东门里”。奶奶家屋顶的仙人掌开起花来无声无息,却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大门的门槛是一整条青石,足有十几公分高,夏天的时候坐在青石门槛上,一边翘首以盼从地里劳作回来的奶奶,一边看着路口来来去去的人,偶尔还能盼到从隔壁孙巷村跑来和我们玩耍的二表哥。走进大门是一方铺满青砖的小院,院子的围墙颇有徽式风格,砌得足有两层楼高,围墙高处开了窗,用青砖灰瓦交叠着码了窗花,各种蕨草和青苔在青砖缝里自由生长,古朴中透着顽强的生机。正对院子的是客堂,客堂朝院的墙开着一扇大窗,大窗下放着一张八仙桌,是全家人用餐及招待客人的地方。小时候,还没出嫁的三姑妈总是面朝大窗端坐在八仙桌前,灵巧的双手麻溜儿地翻飞着,一眨眼儿的功夫,一条油黑发亮垂至腰际的大辫子就拾掇好了。客堂北面是砌着大土灶的厨房,灶台上两口大铁锅,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汤罐,灶膛里的火映红了奶奶瘦削的脸,大大的铁锅里飘出饭菜的香,炉膛里还经常埋着山芋和噼啪作响的蚕豆。厨房的房梁上经常挂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奶奶用米换回来的水果,她说自己不喜欢吃,总是笑眯眯地拿给我们。二楼东面是卧房,我和弟弟从小就跟着奶奶睡,夏天的时候,奶奶一边拿扇子驱赶着蚊子,一边不停地扇着风,直到我们呼呼睡去。冬天的时候,奶奶将我们冰冷的脚放入她单薄却温暖的怀中捂热。每当在徐州读中专的叔叔放假回来,奶奶总会在早晨煮上三个水泡蛋端到叔叔的床前,慰劳在外读书辛苦的小儿子……那些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攒下来的鸡蛋。二楼西面是织布的纺车,当夜晚我从酣睡中偶尔惊醒,睡眼朦胧中看见奶奶还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纺着布。
记忆中的奶奶一年四季似乎都是那一身蓝色粗布褂子,腰间一条黑白相间的围裙,头上顶着江南农村妇女常戴的方巾,除了一根别头发的银簪,她从未有过其他的首饰。她瘦小、沉默、利索,从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没事儿聚在一起嚼舌头。除了睡觉,从来没有歇息的时候,仿佛地里家里有着干不完的活儿。早晨起床,她已经将家里的大水缸挑满水,篮子里装满了刚从自留地里摘下来的新鲜瓜果蔬菜,热腾腾的白粥咸菜也准备在八仙桌上。每年仙人掌花开的时候,奶奶便打开客堂的大窗,让燕子来横梁上筑巢,大燕子越过大门的屋顶,从客堂的大窗户里飞进飞出,幼小的燕子从半月形的鸟巢里伸长着尖尖的嘴巴,等待着大燕子的投食。 到了学龄,父母要接我们回城,第一次意识到要离开日夜相守的奶奶,我趴在奶奶的膝头死活不愿和奶奶分开,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丫头,算命的人说你今后要考上大学有出息的,你要认真念书,晓得不?边说边转过头去偷偷地抹眼泪。父亲骑着他的二八杠男式自行车驮着我们越行越远,奶奶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前,屋顶上仙人掌开满了花,像是奶奶对我们的万千祝福。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村里来人报信,说奶奶病重了。平生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老家,奶奶躺在客堂的竹躺椅上,原本瘦小的奶奶被病痛折磨得几乎皮包骨头,看到我们回家,她暗淡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用尽全身力气摸了摸我们的手,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每次回老房子,总觉得奶奶一直都在,就像屋顶上的仙人掌,依然开着嫩黄色的花,那是四十年前奶奶在爷爷骤然离世时栽下的,它替奶奶守护着我们,守护着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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